第一章 梦幻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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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2 class="yd-paragraph-c section j-chapter" data-paragraphid="85d7178eacba43e49a0c0973b25e7906_5">第一章 梦幻空花</h2>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香燃尽的时候,如果你还没有回答我,那么就准备着‘诀别’吧……”

    “以澜沧为界,勒住你的战马!如果非要强行吞并整个武林的话,请想想你将要付出的代价——如果你不想她成为月神的祭品的话。”

    只听得到话语,然而,努力地看着四周,他却无法看到任何清晰的东西。一切,仿佛是虚幻而不扭曲的,似乎隔了一层袅袅升起的水雾——他只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是无数穿着白袍的人影,一起一伏,不停止地做着机械的膜拜状,奇怪的诵唱之声如波涛般传入耳膜——

    “在巨屋中 在火屋中

    “在清点一切岁月的黑暗中

    “请神——

    “告知我的本名!

    “当月自那一处升起

    “众神依次说出他们的名字

    “但愿、但愿此时——

    “我也能记起自己的本名!”

    声音带着奇异的音韵和唱腔,如潮水一样慢慢漫进人的耳膜,从耳至脑、至心……让他渐渐有昏昏沉沉的感觉,一时间,似乎时间都已经静止——只看见唯一一点清晰的火光:那檀香的光,在慢慢移动、黯淡下去!

    他无法回答,只有冷汗涔涔而下。

    “时辰到了……祭典开始!”

    那个声音毫不留情地宣布,忽然间——四周变成了血红!火!是四处燃烧的火!他看不到她,然而却清楚地知道,她被火海吞没了!她在火里……她在火里!

    “阿靖!阿靖!”所有的镇定都已经耗尽,他终于忍不住脱口惊呼出来,用力地拨开迷雾,四处寻觅着,对着那虚空中的声音厉声喊,“住手!快灭火!放她出来……放她出来!——我答应你们!”

    “迟了……红莲火焰一旦燃起,业力之火将烧尽三界里的所有罪孽!”

    “住口!让她出来!”他想斩开重重的迷雾,却发现那却是如水一般地毫不留痕迹……他不知道她在哪里,然而,他知道她在火里……在烈焰的焚烧里!

    “放她出来!快让她出来!”他开始失去了控制,一直往火焰的深处冲去——

    “施主请止步!”

    忽然,有什么冰冷如雪的东西滴了下来,彻骨寒冷,让他神志忽然一清!

    “楼主!楼主!醒醒……快醒醒!”陡然有近在咫尺的呼喊,同时感到有人用力地晃动着自己的双肩。听雪楼的主人从恶梦中睁开眼睛,看见的依然是熟悉的书斋里的摆设。桌上桫椤香静静的萦绕——这个中原武林的权力中枢,还是如同往日一样,外表的安静之下隐藏着说不清的急流暗涌。

    听雪楼的现任主人——二十六岁的萧忆情抬起头,看见的是三弟南楚焦急担忧的脸。

    “大哥……你被魇住了。刚才你的额头和全身忽然像火烧一样的烫!”看到对方罕见的失态,南楚也有无法掩饰的担心,“明镜大师料的不错,果然是有邪魅入侵!”

    “哦?”他却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声,想着方才假寐时候的梦,心里也有异样的不安。这几年听雪楼南征北战,扫并大小帮派,终于在中原武林确立了霸主地位——而后,他就决定将锋芒直指苗疆,想消灭苗疆最大的拜月教后,将澜沧江以南也置于自己的影响力之下。

    然而,这次他刚将人马从洛阳总楼派出,不到几天,他却几度受到来自万里外可怖术法攻的击!

    “幸亏大师及时喝破,楼主你才醒过来——”顺着南楚的目光,他看见了旁边正合十默诵着的老僧——僧人的手上,还有一个净瓶,方才自己额上的水,只怕也是这位弹上去的。便是这醍醐灌顶般的一滴甘露,冷彻入骨,将他从那个恶梦中惊醒。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老僧不停诵着的,居然是那部号称所有经文之“心”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许久,等老僧念完了以后,缓缓睁开眼睛,他们陡然看见老僧眼睛布满了血丝——仿佛火一般的血丝!

    “施主,方才你被困在那人的用灵力结成的‘界’里头了。”明镜大师声音枯哑,“好厉害的术法……这一次是侥幸,对方没有出全力,要是——唉,只怕贫僧也不能抵挡啊。”

    “大师,请问世上果然有所谓的术法和幻力吗?”萧忆情啜了一口茶,滋润了喉咙,更加惊讶地发觉喉咙里居然真的有火的气息!但他只是镇静地继续问:“拜月教的术法,是佛、道、儒中的哪一流派?——中原可有能压制它的方法?”

    老僧缓缓摇头:“不瞒施主,拜月教不属于任何流派,传说是以道教为主,结合了远自西域东瀛的术法和苗疆的巫蛊之道,以月为最高神明,以教主为凡世最高领袖。自开创出来后,流传于两广云滇之地已有一百多年,教徒无数,势力庞大。”

    “哦。”萧忆情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不过据老衲所知,虽然在苗疆信教之人众多,但是大部分人却只是信奉教义的一般教徒而已,连教主都是不修习术法而潜心研究教义之人——真正懂得术法的,教中不会超过十个人,再加上地方偏远,所以,中原对于拜月教的所知很少也不足为奇了。”

    萧忆情微微颔首——看来自己一开始就派楼中唯一的女领主舒靖容带人马远赴大理,这个决定果然没有错误。阿靖也罢了,换了楼中其他人,只怕根本难以应付拜月教这样可怕的对手吧?本来是想借助风雨组织的力量,先除去拜月教里最棘手人物的,但出乎意料的秋护玉居然拒绝了。

    “那么,大师可知道‘迦若’这个人?”他问,神色慎重。

    “迦若?”老僧身子一颤,手里的净瓶不自觉的一倾,水溅出了少许。

    “就是拜月教的大祭司,听说和教主明河一起掌管拜月教已经五年多。”南楚在一边轻轻补充,“苗人的传言和教徒的描述并不可靠,我们搜集来的资料里,却没有丝毫他的过去历史和师承来历——我们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错了……”蓦然间,明镜大师手执念珠,默诵,开口打断了南楚的话:“错了!——他已经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人?……一时间,连萧忆情的脸色都沉了沉,但是,还是不说什么。

    “难道他还真的是神不成?”南楚扬眉冷笑,手按上了腰畔的剑柄。

    “阿弥陀佛……或许是。”老僧合十,淡淡答道,“灵力如此,看破红尘生死,超出三界五行,他的修为已经到达了飞升之境——在凡人眼里,已经是神了。”

    “就是说,以凡人之躯,是根本无法和他相抗衡的吗?”听雪楼主终于发问,目光深沉莫测,“用武学之道,根本不能和术法相对抗吗?”

    一边问,他蹙起了双眉,有无法掩饰的恐惧预感传来——

    阿靖!

    千里之外的澜沧江旁。

    “撤!”眼看着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钟木华知道这个破庙中的神秘人实在是太厉害,立刻下了命令,“我来断后,快回去禀告靖姑娘!”

    顾不上收拾同伴的尸体,听雪楼残余的子弟立刻往外冲去——陡然间,先到门边的一名帮中子弟发出了骇然的喊叫:

    “钟老!门、门不见了!”

    “蠢材!莫吓破了胆!——听雪楼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白发老人一边全身心地戒备着破庙中那个不知隐身何处的神秘人,一边呵斥着属下慢慢往外面退去,“镇定!快找到出口离开!”

    “老天!门、门呢?门真的不见了!”然而,身后楼中弟子人的叫更加众多,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惊讶恐怖的呼喊,钟木华终于忍不住回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老人的脸忽然因为恐惧而抽搐!

    ——果然,门没有了!在原来进来的地方,门没有了!

    “擅闯神庙者——死。”

    昏暗破烂的庙里,某一处忽然传来了冷冷的声音,宛如空谷回声般萦绕。

    声音方起,钟木华毫不犹豫,闪电般地飞身往声音传来的地方一刀砍了过去!虽然已经六十开外,这个老人的悍勇还是一如年青时。

    “啊!”惨叫声响起,刀砍中的是血肉之躯——然而,定睛一看,刀上面容扭曲的,居然是自己手下的一名子弟!那个年轻弟子不敢相信地看着同门长辈,眼睛因为痛苦而凸出,喃喃:“钟老……为什么、为什么……”

    白发老人骇然抽刀,死尸扑倒,血流了一地。身后子弟虽然悍勇,但是看见如此诡异的局面,也不由惊呆在当地!

    “快逃……快逃啊!不管了,把墙砍倒吧!”终于,有人无法忍受这样的气氛,然后疯狂般地动手开始抽刀往黄土墙上砍去。然而,奇怪地的是刀落之处,感觉居然是软绵绵的。

    “噗!”忽然间,墙里喷出了鲜血!

    “为什么……为什么砍我?……”墙问,带着震惊和不敢相信,然后缓缓瘫倒——倒地后,却竟然化成了并肩作战的听雪楼的同伴!

    在死人倒下以后,那一道黄土墙还是在原来的地方。

    拿刀的子弟骇然尖叫,神志昏乱至极,只顾拼命挥刀乱舞,护住周身——“妖怪!妖怪!”

    “以汝之血肉,为祭献月神之美酒……”庙里又传来一句轻飘飘的话,扑簌簌一声轻响,角落里忽然飞出了一群五彩的蝴蝶,如幽灵般飞向剩下活着的子弟。

    滇中气候温暖,本来就多蝶类,大理更有著名的蝴蝶泉——但是在这样恐怖的夜晚,看见那些美丽不可方物的蝴蝶,每个人心里都冒起了寒意……蝴蝶翩然降临,带着死亡的气息。可是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所有人只是又恐惧又沉醉地站在原地不动。

    钟木华全身冷汗,虽然在心里告诉自己要立刻拔刀,但是偏偏身体却仿佛在沉睡。

    蝶在一些子弟身上落下了,然后,从容优雅地展开卷曲的针状尖管,刺入脖子上的动脉……一个子弟,两个子弟……慢慢地,所有人都带着惊惧交加的神色倒下了。

    妖怪!妖怪!他一遍遍在心底骇极而呼,可是没办法挪动身体……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一只绚烂无比的彩蝶,缓缓飞落在自己的肩膀上,吸管慢慢展开——

    “唰!——”

    忽然,他觉得刹间有一道凌厉至极的剑气破空而来,直斩向他!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快带子弟们走!”陡然,身边有人伸手推了他一下——一推之下,他登时发现身体重新可以移动了。

    “靖姑娘!”他惊喜地脱口呼了出来,只看见绯色的剑光如同闪电一样在破庙里四处回翔,一只只绚烂的蝴蝶在剑光里被斩为两段!

    然而,那些蝴蝶落地后,却居然化成了一片片纸灰!

    还没有死去的弟子都恢复了知觉,每个人都低声惊呼:“靖姑娘!靖姑娘来了!”

    陡然间,似乎战意重新燃起。

    “钟老,快带他们走!”斩落了最后一只蝴蝶后,一身绯衣的女子落在破庙堂中,静静地执剑凝视着某一处虚空,头也不回地对属下断然吩咐。

    “可是属下怎么可以让姑娘一个人留在这里?”钟木华知道那个神秘人的厉害,不由担心。

    “你们在这里也是送死!以你们的能力,又如何能抗拒术法?”阿靖毫不客气地解释了一句,已经不耐烦起来,厉声道,“快走!这里我来对付就行了!——我替你们破开了迷障,快走吧!”

    钟木华和听雪楼众弟子回头,赫然看见庙门已经重新在原来的位置上出现!

    一行人不敢多耽搁,立刻从那个神秘的庙里鱼贯而出。

    门外正是满月时分,月华如水,繁星满天。在呼吸到野外清新的空气和感受到拂面的微风时,所有人都不由深深吸了口气——

    “立刻回去告诉楼主:对手的实力比预先想的要强很多!请他立刻加派人手过来!——记住了,一般的武林高手没有用,要派术士和阴阳师过来!”

    在退出庙门的时候,钟木华听见了靖姑娘用传音入密吩咐。

    “这种撒豆成兵的小伎俩,也只能对付一般人——既然我们碰上了,祭司大人就不要用障眼法躲躲藏藏了,不妨拿出一些真功夫给阿靖看看罢!”空荡荡的庙宇中,绯衣少女负手握剑,轻轻扬眉冷笑,对着空空如也的月神龛说着话。

    话音未落,神龛上忽然隐隐约约地现出一个人来——仿佛是烟雾的缓缓凝聚,幻化出了人形。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长发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际,等到他缓缓转过头来的时候,有宝石的光辉在他发间闪动。

    他右手轻轻抬起,凌空画了一个奇异的符号——忽然间,神庙的地上有烈烈的火焰分两路烧了过来,把她围在了火焰中间!

    “稍微厉害了一点……不过还是障眼法!”她扬眉继续冷笑,莲足轻抬,安然从火上踏了过去,“这不是真火——只是幻象而已……”

    脚步刚踏出火圈,忽然间头顶劲风袭来!——她纵身飞出,半空中如飞燕回翔般凌空一个转身,轻轻巧巧地避了过去,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大石从天而降,已经落在她方才站立的地方!挥剑轻触,完全是金石交击的声音,不是假象。

    “飞来石?”她终于颔首,微微笑道,“五行搬运大法——阁下终于露了一点真功夫了。”

    “你就是听雪楼的靖姑娘?”白衣人终于开口,声音如同空谷回声一般缥缈,目光惊电般落在庙中那个绯衣的女子身上,带了一丝诧异。只是看得一眼,仿佛陡然间有些恍惚,祭司回过手去,按了按额环的宝石,然而眼睛却是穿过了指缝,冷冷的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

    女郎微微点头:“迦若祭司,幸会了。”

    然而,客套的语气蓦然一转,听雪楼的女领主冷冷道:“方才阁下竟用术法杀我听雪楼子弟!——祭司难道不知,用阴阳术杀害不会术法的普通人,是触犯法家大忌的吗?!”

    “呵……”似乎被她的责问弄得怔了一下,迦若轻轻抬手,用右手食指抚摩着额环正中的一颗宝石,眼色却有一些复杂,“既然你懂得一点术法的皮毛,就不该不自量力地来向我挑战。听雪楼的野心也未免太大了,中原武林已经在他囊中,萧忆情却居然连滇南漠北之地也要染指……我实在不想和萧忆情为敌。但身为拜月教的祭司,我只有把对月神不敬的人全部杀死!”

    淡淡地说着话,陡然间,他头顶出现了三尺灵光!那是修行极深之人才拥有的无上法力的象征——那几乎接近于神的力量!

    看到眼前的景象,阿靖的手指暗中用力握紧了剑——她再次发觉面前的人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即使是她当年的师父,也未曾在术法修为上达到这样的境地啊……

    “术法有巨大的反噬作用,施用的法术越高明,那么反过来作用在你身上的也越厉害——要杀我,你自己也一定要付出相当代价的。至少,你要用分血大法那样的阴阳术才能够制住我吧?”虽然掌心里已经有微微的冷汗,她还是站在那里,从容地对着神龛上那个白衣男子说话。她已经无法后退。面对着术法,首先要意志绝对坚强,如果一旦出现动摇,便更容易被对方所趁。

    迦若的目光再一次闪出了惊讶之意,果然,这个女子是不简单的。

    “居然能说出分血大法的名字?听雪楼的靖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为何你们听雪楼妄图并吞拜月教?而你,为何又站在萧忆情那一方?天意如此……莫怪我毁弃世间英才。”有微微的冷笑从他的嘴角逸出,冰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有闪电般的亮光!——

    “不用分血大法,一样可以杀了你!”

    阿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手中的剑如同一袭羽衣一般展开,全身笼罩在了绯色的光华之内。然而她的身形方才一动,迦若的双手已经虚合在胸前,作膜拜状,嘴里吐出了奇异的咒语——“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谛。”

    这是、这是——

    好熟悉的咒语啊……似乎在哪里听过?

    已经来不及多想,阿靖的眼中忽然闪现出极其凌厉的杀气。在额环上宝石光辉闪动之际,她已经看见虚空中有烟雾陡然凝结,迅速幻化成了凶猛异兽之状、猛扑而来!

    “饕餮!”看见人脸羊身的猛兽露出尖利的獠牙,全身雪白的长毛如风一般舞动,阿靖脱口惊呼——眼前忽然出现的,居然是那种上古传说中食人的魔兽!

    他竟然召唤了式神!

    她的眼色不易觉察的变了变,瞟了神坛上的迦若一眼,刹那间,似乎有什么微妙的神色变化掠过她的眼眸。然而同时,她手中的血薇剑却是片刻不迟的刺向猛兽,剑尖如同蝉翼一般颤动着展开,瞬间变幻万方,不知攻向何处。

    猛兽咆哮,立起,带动的劲风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阿靖不退反进,手中的剑直刺饕餮颈下的三寸,饕餮的动作居然快的惊人,一转头,立刻用獠牙格住了剑刃——那样的幻兽,居然用獠牙挡住了锋利无比的血薇剑!饕餮同时大吼,有炎炎的烈火从口中喷出。

    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忽然,绯红色的光华从剑刃上瞬间升起,在剑尖吞吐不定——剑气!在不能再进一步的情况下,她用内力将剑气从剑尖生生逼出,闪电一般刺入猛兽的颈下三寸之处!绯红色的剑气,宛如真实的兵刃一般,直刺入幻兽的体内去。

    饕餮再次负痛咆哮,跳了起来,口里的烈火更加猛烈,吞吐到方圆三丈的范围。此时,一人一兽的距离已经是非常的近,那一瞬间,看着饕餮额头上那一处朱红,蓦然有异常熟悉的感觉在绯衣女子的心中泛起。

    阿靖的脸色微微一变,脱口低呼:“啊?”

    在火焰转为蓝色的瞬间,阿靖足尖一点,已经从地上跃起,凌空回旋,右手中的剑如一片蝉翼般展开,焕发出了绚丽之极的光芒,竟然压过了火光!

    剑光横空,矫若游龙惊起,一剑就割断了烈火!——然后,绯红色的剑光如同烟火般散开,聚为三点星光,迅速之极的滑落,顺着凌空一击的去势,刺向饕餮的额头。

    面纱扬起,御剑临风的绯衣女子眼神烈烈,眉头微微蹙起,眼色冷冽而倔强——看入白衣祭司的眼中,连迦若居然都忍不住一怔。

    ——那样的眼神……竟有令他内心最深处仿佛有什么蓦然一动。

    其实,在看见听雪楼女领主袖中流出那一道绯红色的剑光的刹那,他就有强烈的不安的预感——此次迎战听雪楼,司星女史冰陵曾为他占卜过吉凶,然而,结果却是令拜月教所有人都脸色苍白:

    星宿相逢,星沉月黯,大凶。

    “海天龙战!真的是你!”

    看着那三点飘忽不定的剑光,迦若眼色蓦然剧烈的变了,脱口而出。同时,他抬起了手,想要召唤回式神——那带着宝石指环的手指,居然是颤抖的。然而,已经晚了。

    阿靖的剑惊电般的落在了饕餮头上。

    然而,听到了大祭司忽然间脱口而出的招式名字,绯衣女子的手也是剧烈的一震。在触及幻兽额头时,她手腕一转,剑柄下压,剑尖平削,只是唰地一声敲击在饕餮的鼻梁上。

    “嚏!”出乎意料,那个凶猛的幻兽忽然怔住了,那轻轻一击似乎正骚到了它的痒处,饕餮站在原地,左右摇头,打了个响鼻,然后忍不住的继续喷嚏连连。

    “啊?”片刻间,执剑指住猛兽的绯衣女子终于彻底的呆住了,眼神瞬间万变。阿靖的剑在饕餮的双目之间顿住,手仿佛忽然间无力了,剑再也刺不下去。

    幻兽的主人仿佛也在那一个刹那也被施了定身术,居然忘了趁着这个空挡出手,迦若的手抬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却不知道是指向人还是兽。

    然而,阿靖的行动更是反常——她居然完全忘了面对的是如何可怕的对手,也忘了眼前这只幻兽是以人为食的饕餮,她只是抬手,缓慢地摩挲着幻兽雪白的鼻梁和下颔,仿佛看着一只驯养的宠物。

    奇怪的是饕餮居然没有一丝凶狠的反应,反而温驯的垂下头,享受似的半眯起了眼睛,凑过来嗅着身边人,似乎认出了什么,眼神越发的驯服和欢跃起来。

    “……朱儿?”眼色恍惚的站了片刻,忽然间,有低低颤抖的两个字,从阿靖的嘴角滑落。

    “嗤呼——”饕餮对于这个称呼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热情,伸出舌头舔了舔绯衣女子的手,同时将类似人的脸凑了过来,偎在她怀中。

    “果然是……”阿靖脸色一直是恍惚的,久历江湖,连她的心都变得和剑一样寒冷,此刻的动摇对于她来说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在人脸羊身的饕餮亲热的凑过来时,“叮”的一声,血薇剑居然从她剧烈发抖的手中滑落地面。

    阿靖的手,居然已经抓不住她视为生命的血薇。

    “天……真的是你?”绯衣女子的手抚摸着幻兽,攀上了那一对蜷曲的角,手心里粗砺的感觉是真真实实的,却依然宛如梦境——那十年前让她曾经死过一次的梦!

    幻兽一旦诞生就选择主人,与主人气脉相通——如果这只幻兽就是朱儿的话……那么它的主人岂不是——?!

    虽然手已经颤抖的不受控制,阿靖却霍然回头。

    那么近的距离,一回头,她就看见了拜月教大祭司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中原罕见的深蓝色,犹如深邃而泛着冷光的大海。

    果然……是那样的眼睛。

    没有错。即使什么都不同了,即使面容已经完全陌生,但是这样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从未有过改变——但是,为什么,却是在这个人眼里闪现!仿佛遭遇雷击,阿靖身子猛烈一震,眼神涣散了又凝聚,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又清晰。

    往日最惨酷、最痛苦的回忆,忽然间就在眼前来了又去的徘徊。

    不可能……不可能是今天这样!——眼前这个人,和十年前那个少年的脸完全不同!怎么、怎么会是他?迦若怎么会是他?!

    十年过去了,他可以成为任何人,为什么偏偏……偏偏要成为拜月教的大祭司!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仿佛也是在证实什么一样,深深地打量着她,对面的白衣人缓缓吟出了一首诗。熟悉的句读,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句子——那十年来一直只是在她最隐秘的梦中萦绕的句子!

    原来,真的是他……

    陡然间,阿靖反而安静了下来,仿佛想说什么,却顿了一下,只是迅速回身,足尖轻踢,“唰”的一声,血薇剑如同血光,从地下一跃而起!

    迦若蓦然退开一步,招手唤回了幻兽,剧烈波动后的眼睛刹那间又恢复了平静。仿佛这时才记起对方的身份,眼色冷漠而充满了戒备。饕餮有些恋恋不舍,但是身子还是在主人的操控下变得稀薄,慢慢地淡去,消失。

    阿靖反手拔剑,然而却没有进攻的意思,死死的看着面前白衣披发的祭司,忽然清啸一声,抽剑凌空——片刻之间,游走神庙四处,仿佛化身千万,绯红色的光芒陡然间笼罩了整个房间,剑气凌厉的让人不能喘息。

    海天龙战。

    披发长歌。

    易水人去。

    明月如霜。

    那一个瞬间,剑光横空之处,她一口气挥洒出连续的四式——即使进入江湖闯荡这么多年,这四招,也只有在一个人面前才使全过——

    那还是她两年前在洛阳第一次遇见听雪楼主的时候。那一年,她二十一岁。

    收剑,她默然独立,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只是侧头静静看着神坛上那个人——那个白袍黑发的男子,双手结了一个防御术法的手印,看着她当空舞剑——他的额上束着宝石的发环,衣袂上佩戴着苗疆最珍贵的灵草,这个人,仿佛梦幻一般不真实。

    是他么?是十年前那个少年么?

    难道那个她以为一去不回的最惨烈的回忆,又回来遮住她的眼睛了?

    “怎么会是你……听雪楼的靖姑娘?”同样也是不可思议的看着当空剑舞后飘落的女子,看着她手中清光绝世的血薇,迟疑着,仿佛隔了十年的时空,迦若眉目几经变幻,终于在神坛上缓缓叫出了一个名字:

    “冥儿。”

    他的声音中带着不可思议的震惊和叹息,宛如空谷回声。

    然而这一个称呼,并没有引起阿靖的回应。仿佛被这个声音引发了什么回忆,她的手忽然捂住了头,似乎脑中有什么要爆裂开来一样,欲言又止。

    蓦地,她转身,从神坛上奔了下去。她要静下来!她要静下来想清楚今天晚上遇到的是怎么一回事!眼前似乎都是幻境——仿佛她一出声,就会惊破所有的迷梦。

    心神一失,她再也无法看破那些魔障,一直往那些幻觉中的出口奔去。她的脚步落处,神庙中那些原先不敢撄其剑气的幻蝶纷纷重新飞起,围绕着她,舒展开长长的吸盘来。

    然而,那个失神的女子根本懒得去顾及逼近身边的危险。

    “去。”蓦然,神坛上的祭司衣袖一拂,一声低叱后,所有的幻景都消失不见。

    门依然在原来的地方,绯衣女子的手触到了破旧的木门,然后死命一推,合身冲了出去。她长长的秀发在风中划出了一道弧线——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转身时,迦若看见她的手从眼角迅速的擦过。

    夜色苍茫。

    迦若叹息了一声,从神庙里面走了出来,他没有推门,只是轻轻松松地穿过那些土墙,身体已经幻若无物——多年修习术法,灵力惊人,如今的他早已经可以破除一切凡障。

    然而,他的内心呢?真的已经破除了一切凡障么?

    他不知道。以前他以为自己是已经做到了空无一物的境界——至少在十年前那一场噩梦之后,重生的“迦若”无论在心境和修行上,都已经提升到了新的境界。而入拜月教以来,修习教中密法,日日静坐观心,早已是不知人世,物我两忘。

    但是他发现,在隔了十年再叫出那个熟悉的名字的时候,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有些苦笑,原来,即使成了今日的迦若,他仍旧是有心的。

    那颗青岚的心,依旧在他胸腔里跳跃。

    这十年前的往事,无论在三个人中哪一个的心里,都是永远无法消磨的烙印罢?

    “祭司大人……”脚下忽然有人轻声禀报,他一怔,才回过了神。不知不觉,他居然已经从神庙里走出了很远,一直到了庙外的那片榕树林中。祭司的眼睛略略下扫,看见了草中埋伏着的拜月教弟子,他们都恭敬的匍匐着,不敢抬头看教中的神话一眼。

    凡拜月教弟子,见教主与祭司,必匍匐低头说话,违者剜目。平日里,连他走的路上都必须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如果他走过后白色的长袍上有一丝污痕,那么当值的弟子就难逃处罚——甚至,如果有人无意从他的影子上踩过,都要被跺足。

    拜月教几百年来的严厉规矩,造就了拜月教主和祭司两个人在教中的无上权威,甚至在整个滇中,百姓一提起拜月教,都不敢直呼两个人的名字。

    他曾经很不习惯这样的俯视,特别是他刚刚以大祭司的身份面对那些教众时——然而,日子久了,便也是习惯了。

    再久下去,对于匍匐在脚下的一切,便不再在意。

    至少,这种做法隔绝了祭司和普通人的一切联系,能够赢得一个绝对清静幽闭的环境,而对于术法的修习来说,寂寞和与世隔绝,反而是最佳的条件。

    ——不像以前在沉沙谷白帝门下时,因为俗世的羁绊而几乎完全毁掉了一切。

    沉沙谷……沉沙谷……

    蓦然间,祭司感觉到自己的心又开始慢慢地跳动起来,越跳越激烈。他有些惊惧的抬手,压住了心口——生怕这样紊乱的心跳,会被那些视自己为天人的下属听见。

    然而,耳边沉沉的心跳只是被意识扩大的幻觉而已,拜月教的弟子们匍匐在地,仍然不敢仰视他,其中一个带头的低声禀告:“大人,我们方才已经按您的吩咐,伏击了先头一群从神庙里出来的……那些人被大人的术法吓破了胆,很容易就了结了——只逃脱了几个。”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着,没有感到一丝意外——这一次在神庙与听雪楼的冲突并非一次偶遇,在事先,他已经让冰陵做过了预测——这个地方和这个时辰,他将会遇见这次侵犯拜月教的客星。

    本来,他是怀着一定要为拜月教除去此次大劫的想法离开月宫来这里亲自出手的,在神庙里和神庙外,他都布下了极之厉害的术法结界,还有重重伏兵,以迎接长途跋涉刚刚度过澜沧江的听雪楼人马。

    然而,却不料,在这里居然遇到了她。

    长久以来,在滇中普通百姓的膜拜和教中弟子的仰视中,他都本以为能用自己的手扭转整个拜月教的命运。

    然而,在星宿相逢的时候,他看见了自己命运的转折。

    “可是,大人……”见祭司那么冷漠的回答,下属更是小心翼翼,迟疑着,半天才回复,“最后那个从庙里冲出来的女子……我们、我们拦不住,让她逃了,还伤了几个兄弟……”

    迦若怔了一下,在明白下属们说的是谁以后,忽然笑了起来:那自然的——凭着子弟们那种资质和身手,又如何能拦的住青冥?十年不见了,她的武功应该有了更长足的进步吧?十年前,她就是个剑术的奇才了……如今更是独步天下了吧?

    他自顾自微微笑了起来,不说话。然而那些下属听到了祭司的笑,却迟迟不见他说话,各自心下忐忑不安,匍匐在地上不敢出声。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忽然间,脸孔贴着地面的弟子们听到了大祭司在轻笑过后,漫声长吟了一首诗,然后,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那声音便已经飘然远去。那个弟子忍不住微微抬起了眼睛,贴着地面偷偷扫了一眼,然而,全身忽然起了一阵无法控制的颤抖——

    他只看见了祭司大人的长袍下摆。风一样轻盈的从草地上飘过,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任何阻碍,瞬间飘出很远。

    月光明亮,然而,草地上的影子却淡得接近空明。

    “靖姑娘?你平安回来……这、这可太好了!”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守卫的人来不及拔刀,那一袭绯衣已经掠了进来。院中的人看到来人,精神不由一震,脱口欢呼。

    刚从血战里逃离的人个个疲惫不堪,相互交换着怀中自带的伤药、扎着伤口。方才神庙中的一场恶战,几乎让这一批来的所有听雪楼人马都非死即伤。而方才神秘白衣人那令人匪夷所思的身手,和那鬼神莫测的幻象,更是让很多死里逃生的武林人氏都受到了很大的震惊——出生入死过的江湖人,并不害怕真刀真枪的拼斗,然而,对着几乎是刀枪不入,能翻云覆雨的对手,他们却有了敬畏之心。

    有一些胆子小一点的,即使逃了回来,到现在仍然吓得痴痴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人心,似乎已经有了涣散的迹象。而斗志,也已远远不及刚刚从洛阳出发时候那么昂扬。听雪楼近年来纵横江湖,北歼陕北三山九寨,南扫江南五帮,中间或有挫折,也经历了一次内部的叛乱,但是却从未遇到过外来如此大的挫败。

    “听雪楼里有楼主和靖姑娘,天下就没有解决不了事情——他们是人中的龙凤!”

    凡是听雪楼的子弟,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这样想过,对于楼中的传奇保持着绝对的信心。

    所以,这时看见靖姑娘平安的从那个诡异祭司手中返回,大家的精神都是一振!

    在负伤的钟木华的带领下,所有人都是颤巍巍地站起,等待着靖姑娘对下一步该如何做出决定。然而,面纱下,绯衣女郎平素冷漠的眼睛里面却剧烈变幻着,身子一直微微发抖,甚至连握着血薇剑的手都不自禁地颤抖。面对着属下的殷切眼光,居然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许久,阿靖忽然抬起手来抵住了自己的眉心,仿佛极力稳定着脑中翻腾的思绪。

    肃静。所有人看着推门而入的女子,眼睛里面都有掩不住惊慌之意——如果连靖姑娘都在这一战后都失态到如此,那么……对付所谓的拜月教,听雪楼又怎能有获胜的希望?

    “大家先休息……我和楼主联系后,再做决定。”许久,阿靖终于抬起了头,缓缓对着下属们道。面纱下,她的脸庞苍白如雪,眼睛里有心力交瘁的散乱光芒。

    “靖姑娘,你没事吧?”忍不住,还是白发苍苍的钟木华开口询问。这里他的资历最老,如果他都不开口问什么,别的人也不敢多话了。

    阿靖微微摇摇头:“钟老,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对了,烨火,你进来一下。”她的手,轻轻点向了院子房檐底下一直默不作声站着的朱衣少女。也只有这个少女,经历了这次恶战后,仍然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血迹。

    钟木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让开,让那个叫烨火的女子从人群中穿过,来到阿靖身边。

    阿靖低低对着她吩咐了一句什么,两个人就推开门,走进了阿靖的房间。

    朱衣少女并不是听雪楼子弟,只是在听雪楼人马离开洛阳远赴滇南时,才由萧楼主从不知何处指派过来。

    她一路上都是非常安静的,安静到让大家都以为她有哑疾。然而,那一次在大理苍山森林中,大家正默默赶路,她却忽然冲到了队伍前面,拦住队伍,对着靖姑娘急切地说出了第一句话:“桃花瘴!”

    所有人在瞬间停住了脚步,然而,大家都没有在道路前方的树木间发现什么,湿润的空气中,只有鸟兽的鸣叫。

    阿靖有些疑问的看了看烨火,朱衣少女被她冰冷的眼光看得微微低下了头去,只是抬手,指着左前方那一片藤蔓垂挂的地方,细声道:“在那里。就要飘过来了。”

    话音刚落,绯色的影子忽然消失在翠绿的树林里。

    听雪楼诸人只见远处垂葛藤萝之间清光一现,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反映,只见绯衣盘旋,靖姑娘已经以惊人的速度一掠即回。

    落地时,大家看到那把血薇剑已经出鞘,微微颤抖着,摇曳出清影万千——剑尖上似乎有一缕湿润的雾气萦绕。

    “唰。”阿靖回手,将剑在身边的马匹上一划,剑刚拔出,马伤口附近的肌肉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桃红色!马仰头长嘶,痛苦地开始踢人——好烈的瘴气!

    “桃花瘴!”跟从的人纷纷惊呼了出来,阿靖眼色一冷,手起剑落,骏马的头被她一剑斩断。痛苦的嘶叫顿时沉寂了,鲜血从马的腔子里冲天而起——

    “我们现在在下风处,大家马上屏住呼吸,跟着烨火走!”冷漠而决断地语声,从绯衣女子唇边滑落——此时的她,眼中的光芒让人悚然——就是那个曾为听雪楼踏平江南五派,杀人灭门从不留情的女子!血魔的女儿!

    听雪楼子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立刻按照她的吩咐,跟在朱衣少女身后,急急赶路。烨火有些惊讶于女领主片刻间便对她委以重任,忍不住大着胆子抬头,看看绯衣女郎。

    阿靖没有再说话,只是打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萧楼主派来的人应该不会错……”等走出了这片林子,大家在官道旁的亭子里休息,阿靖才开口,淡淡对少女道,“他派你过来,应该早考虑到你的所长。”

    烨火低下了头——在这个充满了冷漠锋芒的女子面前,她总是能感到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或许,也是她太过于敏感的直觉罢?

    “我、我小时候在苗疆长大……”她细声回答。

    正喝了一口皮囊里面水的绯衣女郎怔了一下,手忽然顿住了,许久,才缓缓重复了一遍:“在……苗疆长大么?”

    听到“苗疆”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什么,阿靖的眼睛里,忽然也闪过莫测的波光,声音里面有些叹息的意味,同时将血薇剑用手绢擦净。

    “这样不行!”烨火一见便着急起来,一把夺过手绢,扔了开去,那丝绢一沾到剑锋,立刻染上了奇异的桃红色,“桃花瘴很难除去,除非用火淬炼剑锋,才能除掉。”

    “你是苗人么?”静默了片刻,阿靖问。

    烨火低下头去,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我本来是苗疆寨老那岩的女儿……后来寨子里有动乱,父亲亡故了后我就流落到中原来,和师姐弱水一起,拜龙虎山玄天道长为师。”

    “那岩……那岩?”绯衣女子低头,又喃喃重复了一遍,眼睛里面忽然有雪亮的光芒闪过!她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烨火,眼神中的凌厉杀气让少女不自禁的一颤。

    然而,阿靖没有说什么,只是侧头扶着栏杆,看着亭子外苗疆才有的极度茂盛的绿,慢慢地问了一些其他巫术方面的东西,等烨火一一回答后,便没事也似的站起身,招呼大家一起赶路。

    烨火也跟着起身,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间,她的视线顿住了——

    亭子的栏杆上,靖姑娘倚坐过的地方,赫然留着五个深深入木的指痕!

    那以后,阿靖对这个刚来到听雪楼的少女分外的倚重起来,特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时时刻刻留意着听取烨火的意见。可奇怪的是,虽然她声色不动,烨火依然能从这个绯衣女子身上,感觉到冷漠的锋芒。

    靖姑娘不喜欢自己呢——烨火有些沮丧地想。

    早知道,让弱水师姐跟着来苗疆,自己留守听雪楼,反而更好一些吧?

    这一次是听雪楼来到拜月教势力范围内,第一次受到挫折,靖姑娘照例会要听听她的看法——但是,既然对自己有敌意,干吗还要如此重视自己的意见呢?

    “方才在神庙里面,你都看到了些什么?”离开了庭院里面那些人,合上了房门,在临时作为落脚点的旧楼中,绯衣女子淡淡的问烨火。

    “嗯。”烨火轻轻应了一声,想着几个时辰前,在暗处的她看到的神庙内不可思议的景象,仍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非常强的灵力啊……那个大祭司,他、他……”

    “他如何?”将血薇剑搁在桌子上,阿靖坐在桌边喝了一口茶,神色里面有难以掩饰的疲惫。

    烨火凝神回忆:当时,按照靖姑娘的吩咐,她躲在暗处用师父教的心法,用天眼细细观察那个人,然而,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居然什么都看不出。对于这个拜月教的大祭司,同样研习术法的她只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压力。

    “我什么都看不到。”回忆了很久,朱衣少女还是有些惭愧的低下了头,“在他身上,我只看到一片空无……”想了想,她记起了什么,蓦然抬头,补充了一句:“不过,在他叫‘冥儿’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些东西——”

    “看到了什么?”绯衣女子瞬间抬起了头,冷冷问。

    “我……看到了一种颜色,”烨火再次被靖姑娘眼中的冷漠锋芒吓了一跳,讷讷回答,“我看到了红色……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大片的红色!——过去的,和现在的,都是红色……”

    阿靖冷冷地看着这个懂术法少女。然而,听到这样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她的眼睛里忽然有难以掩饰的复杂情绪,一闪而逝。

    烨火没有说话,心里却一堵——在方才片刻间,她从对面这个女子身上忽然感受到了极度激烈的感情。那样深沉的、绝望的悲哀……血色的悲哀。

    靖姑娘和萧楼主一样,在法家眼中都是属于意志力极强的人,平日里他们的心都被很严密的隐藏起来,即使是有天眼,能透视过去未来的她们,都无法轻易从他们心里看见什么。然而方才这片刻,烨火能感觉到那冰冷如岩石的心中,蓦然有极大的波动汹涌而出。

    那又是什么样的悲哀?

    按照她的吩咐,烨火从袖中拿出一张白字,用剪刀细细剪成圆,用手指蘸着茶在上面画了一个符号,然后贴到了墙上。口中轻轻念着咒语,在光线黯淡的室内,那张圆形的白纸慢慢亮了起来,最后竟然如同明月一样发出了皎洁的光芒。

    光芒中,纸上印出了一个女子绰约的影子,轻轻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烨火布好了法事,知道圆光那边的弱水已经感应到了,便回头,轻轻禀告:“靖姑娘,今天有什么事情要同萧楼主说么?”

    阿靖打起精神,微微点了点头——萧忆情的确是思虑周到,才派了烨火跟随着来。在进入苗疆后,因为和洛阳有千里之遥,即使是飞鸽传书也是大为费时,幸亏有了弱水和烨火两个人的术法,才能迅速及时的交换两边的情况和意见。

    术法……如果外边那些听雪楼普通子弟见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术法,人心会更不安罢?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想起方才和那个人的猝及不防的重逢,眼中的感慨更深,终于,叹息般地吐出了一句:“和楼主说……”

    “请派南楚过来吧……这一次,我…恐怕应付不来。”

    本来只是负责转述的烨火呆住,转头震惊地看着这个绯衣的女子,几乎不相信靖姑娘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从来,在江湖传说和听雪楼弟子的眼中,血魔的女儿、听雪楼的女领主,一直都是怎样桀骜不服输的人!连对着听雪楼主都从来不曾低头,更不会对任何人显示出一丝的弱点,然而,居然在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

    要知道,靖姑娘从来都不是一次挫折后就认输的女子!

    烨火看着她,再一次地,她陡然感觉到了对方心中那难以言表的深沉悲哀。再也不说什么,她转过头去,轻轻对着圆光那一侧的师姐,转达了靖姑娘的意思。光芒中,那个剪影也顿了顿,似乎同样感到惊讶,然后,转头去禀告。

    “萧楼主说,他会加派人手过来,这之前,还请靖姑娘小心。”

    出乎意料,萧忆情那一边的回答却是迅速的,毫无迟疑。对于副手这样软弱的请求,作为最高决策者的他却没有一丝责怪和质问的意思。

    “好的……”阿靖长长叹息了一声,回答。

    “靖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么?”烨火轻轻在问了一声,感觉得出对方心中的不快,声音更温柔了许多。

    “和他说……那个迦若、迦若其实……”阿靖眼睛闪烁了一下,不知道出于何种考虑,终于没有再说下去,轻轻摆手,“算了,没有什么说得了。”

    烨火转过头去,再无声地说了一句,圆光那边的女子点了点头,光芒便渐渐黯了下去,最终那一片白纸就同壁上的墙纸一样平平常常。

    坐在黑暗中,仿佛在想着什么,阿靖一直没有再说话。

    “靖姑娘,我先告退了。”静默地呆了半天,烨火终于忍不住出口告辞,阿靖只是轻轻颔首,不说什么,烨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月华如水,倾泻而入,让房中如同铺上了一层水银,而绯衣女郎坐在黑暗深处,面纱后的眼睛如同寒星,闪烁着深不见底的光。

    “靖姑娘……请多保重。”蓦然,不知道为何,她脱口说了一句。

    她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她能看见靖姑娘心底的悲哀——那样深重而沉郁的悲哀,似乎是积累了十几年,深沉的、绝望的悲哀,一直隐藏在女郎冷漠的心底最深处。

    那又是什么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