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爱尚小说网 www.23xsw.net】,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午夜飞行

    玛莉莲是位于西区的一个小酒吧。威士忌苏打和Disco是它的招牌。他手里夹着烟走向她的时候,她孤立无援地站在角落里。一个拿着大玻璃罐啤酒的男人,突然撞着了她。男人没有任何表情地走过去了,没有说抱歉。而她似乎不受任何惊扰的安静,那种沉着引起他的兴趣。

    你从不到前面来跳舞,他说。他看到她的发鬓插一朵酒红色的小雏菊。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头戴鲜花的女孩了。

    我不喜欢光线,它让我感觉会遁形。她说。

    舞池中的情人们拥抱在一起。空气中漂浮灰尘和情欲的味道。这里有很多夜间出现的动物,身份不明,神情暧昧。但是她似乎并不是来玩的人。

    能请你喝杯酒吗。

    可以,威士忌苏打。

    女孩仰起头的时候,露出脖子性感的线条。她把杯子放在吧台上,手指微微地蜷缩着。

    他抽了一口烟,眯起眼睛注视她。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说,等人。等一个约好的人。

    他一直没有来吗。

    是。他一直没有来。

    他点点头。他突然之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那一块肌肤像丝缎一样。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揉搓着它。

    那个我等的男人,他叫我Angelene。她说。

    凌晨四点左右,他骑着破旧的单车回到租来的房间,洗完澡然后开了一瓶酒。

    房间很简陋。他来到这个南方城市不久,而且很快就会离开。他想着她的名字,拿出旅行包翻出一盘CD。那是他在火车站附近买来的打孔带子。P J Harvey,一个黑发女子,第一首歌的名字就是“Angelene”。

    微微沙哑的声音漂浮,他赤裸地趴倒在床上,一边喝酒,一边用一根铁丝扎进自己的手腕。很快,他就在无法控制的颤抖中发出沉闷嘶叫。一滴一滴,黏稠的液体融合在一起。在从窗缝间漏入的阳光里,他看到地上的CD凝固着几滴褐色的血。

    跟我走,他说。我有一张唱片送给你,在家里。

    女孩在角落里等了他很久,酒吧里的人不多了。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大街上空荡荡的,只有梧桐的枯叶在夜风中回旋。天气越来越寒冷。

    你该穿外套,他说。他把她的身体搂在自己的夹克里。

    我怕他会认不出我,最后一次告别的时候,我穿着白裙子。女孩说。她的眼睛很明亮。描着一根细细的眼线,是幽暗的土耳其蓝。已经晕染开来。

    他会来吗。

    我不知道。

    他们沿着荒凉的马路走到郊外。等车吧,女孩说。她微笑地仰起头。星光下,他看清她左眼角下面褐色的泪痣,他俯下脸亲吻那颗被凝固的眼泪。他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曾经爱过你,他闻到她肌肤上散发出来的冰凉的尘土味道。这么晚还会有车吗。

    有,夜间巴士能随时带我们去想去的地方。女孩轻声地说。

    夜色中大巴士缓缓开过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跟着她上了车,巴士又无声地开动了。坐位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人。她说,我们去上面一层,能看到星光。微微摇晃的车厢里,他感觉到很冷。

    女孩说,你在发抖。

    他说,有点冷。他的手抚摸她的身体。他喜欢她冰凉柔软的肌肤,因为有欲望的身体会有灼热的温度,而热的气息会让他想到血。他忍不住就会想象血从肌肉中喷涌而出的景象,那会让他恶心。

    女孩说,你想和我做ài对吗。

    他沉默地看着她,他说,是。

    可是我要你用东西和我交换。

    他说,可以,你要什么。

    女孩轻声地说,我要你心里的往事。

    她不愿意开灯。在他简陋的阁楼里,她的身体融化成一片汹涌而温柔的潮水。那片潮水把他吞没。终于结束了。他像一片叶子一样,飘浮在虚无中。

    她说,你的家在哪里。

    在江西的一个小镇,每年都有水灾和死于血吸虫病的人。

    你憎恨贫穷吗。

    是,我憎恨贫穷,因为它无法摆脱。

    为什么出来了。

    因为父母死了,他仰躺在床上,看着女孩赤裸的身体。她抚摸着他,她说,你的肚子上有个伤疤。

    他说,别人捅的。

    你是一个有伤疤的男人,她说,这里面还有血的味道。她低下头吸吮他的伤口。

    中午他醒来,女孩已消失不见。她带走了他的唱片。枕头边有她一根长长的发丝,放在阳光下看的时候,突然断了。

    他来到上海,感觉随时面临末日。每一个夜晚,都看到这个男人,他的脸俯向放在地上的木盆,肥胖的脖子在他的手心里抽搐。他让这个男人听血滴在盆里的声音。那是这个男人的血。脖子上的黑洞,在抽搐时涌出一股又一股冒着热气的血液。是这样鲜活的芳香的液体。木盆里的血凝固成了黑色。男人的皮肤渐渐褪成了苍白,像一层撕下来的薄纸。男人的血终于流干了。

    他身体的每一根脉管都在汹涌着快乐。他忍不住在颤抖中发出呻吟。在此后的每一个夜晚,只有闻着血腥的甜腻气息他才能入睡。可是他觉得自己身体里面的血慢慢地干涸。

    夜晚八点,他骑着破单车去酒吧上班。半路他在一个杂货铺买了一包烟,还有消毒药水和胶布。在稍微的迟疑之后,他示意店主给他一盒双面刀片。他用一张扔在柜台上的旧报纸包住自己买的东西。报纸上有触目惊心的标题,大意是发现被肢解的男尸,找不到头颅,正在追查疑凶之类。城市每一天都有可能爆发罪恶。死亡的阴影无处不在。杀和被杀的人,有他们人性的是非标准。但如果由社会来衡量,它就立即变得简单粗糙。没有人能预料和看透隐藏着的仇恨。他把那张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车筐。

    女孩远远地出现在吧台边。他低着头不去看她。在某个瞬间,他们的身体缠绵地交融。可是这一刻,他只把她当成人群中的陌生路人。女孩在角落里散发着蓝光,没有任何男人和她搭讪。她的旧裙和素脸,似乎引不起旁人的兴趣。他腹部的伤口突然疼痛起来。她一直等到他下班。他发现她手里拿着他的唱片。他说,为什么不放起来。

    她说,没地方放,我拿着挺好。她看过去更加陈旧了。裙子,皮肤,气味,甚至土耳其蓝的眼线,都模糊不清。他看到她脖子上紫红的血斑,是他在激情的瞬间吸吮出来的。

    心情不好吗,她说。

    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他沉闷地说,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她微笑,我听了唱片了,是那个男人给我放过的。他以前就在这里当DJ。凌晨,当他快下班,这是他放的最后一首歌。

    Rose is my colour, and white

    Pretty mouth, and green my eyes

    I see men come and go

    But there’ll be one who will collect my soul and come to me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哼唱着。然后伸开手臂,独自在空旷的酒吧里转圈。没有舞伴。她的舞伴一直没来。

    他们再次搭上午夜的巴士。还是坐在空荡荡的上层车厢。他闻到寒风里面泥土的气息,巴士正缓慢地穿越旷野,天空中有冰凉星光。女孩说,在我遇见他之前,我以为自己的爱情是一个夭折的孩子,来不及长大就死亡了。他从北方来到这里,我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我爱上了他。

    她轻轻地把脸埋入他的怀里。我请求他带我走,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不怕吃苦,只要他拥抱着我。哪怕只有一个夜晚也好。

    他冷冷地说,他不会带你走的。他不会想让爱情束缚自己的自由。

    她说,是。他喜欢自由。但他对我许下诺言。

    他说,是在做ài之前许下的诺言吧。男人都这样。

    她说,我对他说过,不需要许诺。因为我不期待,但他要给我。既然许下诺言,我就一定要他践行。

    那座废弃的公寓修建了大半而后被废弃,伫立在荒野中。远远看过去,像一艘抛锚的船。

    他跟着她走到楼梯下面。浓密的杂草里开着大片的雏菊,酒红的雏菊,是她黑发上的那一朵,散发出刺鼻的清香。

    他们踏上台阶。走到楼道的拐角处,他把她推倒在墙上。他说再让我看见你,我就杀了你。然后他粗暴地亲吻了她。他听到楼道外面呼啸的风声。生命无尽的孤寂就像一片野地,他说,我不爱你。

    走到楼顶,他拿出烟来抽。他抬起头看不到星光,夜空是漆黑的。

    她轻轻地说,所有的星已经都坠入了大海。在他离开我的那一个瞬间。

    他说,他许诺要带你走。然后他走掉了。

    她说,他想去另一个城市。他说他对上海厌倦了。

    他说,你无能为力吗。

    她说,不。我有。

    来,过来。她轻声唤他。他这时发现自己和她一起站在了楼顶的边缘。下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风把他吹得颤抖。你可以试试飞行,像一只鸟。她说,有一天我发现,飞行能带我脱离这里。她平伸开手臂,挺直地站立在风中。长发四处翻飞。

    他说,我不需要飞行。他开始慢慢地靠后。

    她笑了,你很恐惧是吗,她说,杀人的时候你恐惧吗。她说,我知道你杀过人。你的身上总是有血腥味道,你的肉体已经在仇恨中腐烂。

    那一年村庄水灾严重,村里的领导却贪污了支援的物资和钱款。父亲写了一封检举信被发现了。拖进乡政府里打了三天。母亲卖了猪,倾尽所有。可是父亲回到家拖了一天就死了。

    他还是个少年,逃离故乡是冬天,狂奔了一百多里山路,爬上一辆开往北方的货车。厚厚的棉袄里都是血,血从腹部流出来,冻成了硬块。

    他冷冷地看着她,公理是上天注视着苍生的眼睛,它会给我们结局,是公平的。

    女孩说,可是我们都没有等到是吗。

    他转身向楼下走去。当他的脚踏上厚实的杂草,他看到女孩的白裙像花朵一样在空中绽开,长发高高飘起。当他在旷野中飞奔的时候,他听到她的笑声。他转过头去,看到她的身体坠落了下来。

    清晨,他在街上声浪中惊醒过来,远远听到警车的呼啸在风中消失。

    他下楼去买烟,听到菜场附近议论,那起全市闻名的分尸案有了线索,因为有人在郊外野地发现了头颅。

    黄昏的晚报登出了彩照和报道。他看到昨天夜里巴士把他送到的那幢公寓楼。被废弃的荒楼,草地上满是野生的雏菊。日光下那是纯白色的菊花。警察在菊花丛下挖出了案发一周后出现的头颅。他的心紧紧地缩成一团。他跑到附近的图书馆去查看前几天的晚报。他看完整个案件的系列报道。在垃圾堆里发现的零散尸块,玛莉莲的DJ已失踪数天,是一个北方口音的外地年轻男子,曾和一个常出现于酒吧的女孩来往频繁。那个女孩是台商包下来的金丝雀。

    报上登出那个女孩的照片。他把报纸铺平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看到女孩身上圆领无袖的白裙子和她的土耳其蓝眼线。

    他来到公安局处理案件的科室,他说,我看到过那个女孩。接待他的是个年轻的男人,男人微笑着看他,什么时候看到的,在哪里。

    前几天晚上都看到,在玛莉莲酒吧。

    男人点点头,他说,我们曾经在报上登出公告,凡提供有效线索的人可以领到报酬。所以一直不断地有人来。但是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为什么。

    男人说,因为我们七天以前已找到了她。

    他说,我可以跟她说话吗,我昨天还和她在一起。

    男人再次意味深长地微笑,他说,本来是不必要让你看的。但我想让你知道你应该做一件事情。

    男人把他领到地下室。男人推开一扇大铁门,里面是寒气逼人的停尸房。男人说,她在三号尸床。他慢慢地走过去,停在阴暗的寒气里,撩开铺在上面的布。他看到了她素白的脸,旧的皱丝裙子,上面都是血迹。

    男人说,你现在知道应该做什么了,必须去医院看看精神病科。我们在郊外的荒楼里发现她,她在那里隐匿了很久,也许因为饥饿,爬上楼顶跳了下来。但是没想到她把那颗头颅也带在了身边。她把它埋在白色雏菊下面,今天有人在那里收拾垃圾,发现了血迹。如果头颅是那个DJ的,案件就已经清楚。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还有脖子上那块紫红的血斑。

    晚上他收拾了行装,准备当晚就坐火车离开上海。他想再给自己一年的时间。他想去农村教书,然后就去自首,虽然那起谋杀已经过去十年。在十年里面,他每天晚上都听到那个男人滴血的声音,那个贪污并打死他父亲的男人。他是贫困少年,在权势面前无能为力,除了拿起那把杀猪刀。那时愤怒和仇恨控制了一切,可十年的流亡生涯以后,他开始相信公理。

    他预感到末日即将来临。在把刀扎进男人脖子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边缘。

    在夜色中,他走到路边等车。寒冷深秋来临。他想起自己在深夜黑暗的山路上狂奔,看到满天星光,照耀着前路。可是他知道死亡的阴影已和他如影相随。他想重新开始生活。如果能够逃脱,他愿意赎罪。可是身上的血腥味道日日夜夜跟随着他不放。

    空荡荡的马路上,他又看到那辆缓缓行驶过来的巴士。他没有动。他看着它在他前面停了下来。女孩在车门口出现,她的黑发上还戴着那朵酒红的雏菊,清香的鲜活的花朵。她孤单地微笑着,头发在风中飘动。

    他说,为什么你会做得这么彻底。你砍得动他的骨头吗。

    她说,他答应过我,要带我走。带我去北方,带我离开这个城市。

    他说,但是人可以随时修改自己的诺言或者收回。这并没有错。

    她说,是。现在我也会这么想。我会宽容他,让他离开。生命都是自由的。

    他说,可是你杀了他。

    她说,我无路可走。他带给我唯一的一次希望。

    他说,为什么不去自首而要跳楼。

    她说,我很饿,也很冷,我想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脱离。飞行。她孩子气地笑了。我以为已经是一只鸟,可是它的方向是下坠的。

    她把CD拿出来交给他,她说,带走它吧,我已经不需要歌声了。如果没有感受到幸福,也许就不会有绝望。我想让他拥抱着我,一刻都不要分开。也许他并不知道他做错了什么,我还想等到他。

    他把CD放进了包里。她说,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他说,不。我还需要时间。他说,请你离开我。为什么你要跟随着我。

    女孩轻轻地抚摸他的脸。她说,你很英俊。很像他。可是你身上到处是恐惧和腐烂的血腥味道。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她轻声地哼着歌上了车,车门关上了,巴士无声地开向黑暗的前方。

    Two-thousand miles away

    He walks upon the coast

    Two-thousand miles away

    It lays open like a road

    三天三夜的火车,把他带到了北方的一个城市。他一下火车就被扣留了。因为他的背包不断地渗出血液,发出腐烂的恶臭。检查人员打开包检查,里面有一些衣服。CD不见了,却发现大堆凝固的血块。他们发现了他假的身份证。

    你真实的名字叫什么。

    家乡在哪里。

    身上是不是有伤疤。

    抬起头来……

    江西小镇在逃的谋杀罪案犯在十年后落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