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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风音蝶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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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过回廊。

    满架的蔷薇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圣湖上,千朵红莲绽开。

    灵鹫山上的月宫,目之所及均是鲜花如海。或许因为汇集了阴阳交汇的灵气,这里竟然不分季节的汇聚了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在缥缈入云的山上争奇斗艳。

    “叮叮”几声,风过后,廊下悬挂的一排排风铃轻轻击响。

    那些风铃均为细瓷烧制,玲珑可爱,白瓷上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挂在园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阵风过,便清脆的响动,一方面可以惊走飞入啄食花朵的鸟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残花朵的狂风吹过,这些附加了咒术的风铃也可以将其阻挡在外。

    月宫里的所有人,都将其称为“护花铃”据说是迦若大祭司亲手制作、并命令教中弟子将其挂遍整个月宫。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如此爱惜?”在千万只风铃清脆的击响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冷诮而高傲“杀人如麻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对这些花草这般爱惜,真是让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没有回答教主的话,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脸色却是惨白的。

    一个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个玉盘举过头顶。

    迦若的一双手、就浸在那一盘还散发着热气的鲜血中。

    那都是刚刚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热血——凝聚了生气和阳气,弥补着他昨夜因为施用阴邪术法遭到反噬而产生的灵力衰弱。

    迦若的手苍白,与玉石的托盘几乎同色,皮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然而,他闭目靠着廊柱,手掌张开平放入血泊中后,似乎是错觉,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脉,而且缓缓沿着手臂上升开去。

    “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许久,仿佛精神力恢复了一些,白衣祭司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苦笑着,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点让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时分、刚回到月宫时他那衰弱的样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强的术士原来你也会怕术法反噬么?那末,你就不该这么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啊。”用象牙骨的绢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娇娆的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不错,谁要你昨夜不回月宫主持仪式?

    “几个寨子的土司、还有平南王的宠妃都过来了,等着你为他们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来。这么多贵客在,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我生气起来,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转移过来的‘逆风’。”

    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虽然不习术法,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却对于教中任何术法都具有抗力,对于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历代的祭司,都会将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过太阴星转嫁给教主,再凭着她天赋的禀异加以消弭。

    不然,经常要施用如此厉害的术法,任何术士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从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创立那一日开始,似乎就是这样奇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一个执掌教义,一个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谁都无法脱离另一方单独撑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乱以外,这一百多年来、拜月教可以说一直是稳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阴灵侵蚀掉,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苦笑,渐渐恢复元气的白衣祭司摇摇头“你可知昨夜我还遇到了萧忆情!若不是他当时也有病在身,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么?明河你这个玩笑开的大了。”

    执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一切都和冰陵预见到一样丝毫不差的发生了,不是么?”挥挥手,命那个捧着盘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来,抬手拨动廊下悬挂的风铃,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会亡于此战!”用力握紧扇子,拜月教主美丽的眼睛里却是坚定冷厉的光“凭什么?”

    “就凭圣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视着天际远去的一片白云,不惊轻尘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活该!”有些气急败坏的,拜月教主大失风度的骂了一句,然后神色又转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况,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旧帐?”

    “有人却是为收回这笔帐、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叹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转动那些风铃,淡淡道“你弑母篡权、当了拜月教教主,自然连着她欠下的旧帐也要一并继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美艳无双的拜月教主转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忽然冷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谋!——当初商定篡权的时候,我们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别撇清的那么快,这旧帐要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脸如石雕,动也不动,然而眼睛里却渐渐显示出厌恶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厉害了!——离了我,即使你术法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转头离去,拜月教主却冷冷的扔下了最后一番话,脸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却是闪烁着隐秘的恐惧。

    “何况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后会如何。那些怨灵们忍了你那么久、恐怕会群起噬咬你的灵体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轻笑,拜月教主却用眼角查看着离去的人,随着他脚步的走远,惊恐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廊子的风铃在风中旋转、击响,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丝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飘然远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拜月教主终于忍不住脱口喊,脸色已经是苍白“你、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声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柱子坐倒在风铃下。忽然间,这个美艳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种无力的感觉,终于从她强自掩饰的心底弥漫了出来,击倒了她。

    她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除了血脉中继承下来的所谓“月神之血”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不会术法、也不能保护自己。除了坐在宝座上、作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教中虽然还有清辉、孤光两位懂术法的使者,然而他们的灵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开了手,那么面对萧靖两人率领的听雪楼,拜月教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发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

    清晨,天刚刚透亮,周围村寨里就有公鸡连绵的打鸣。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实,竟然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想法——或许,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结,反而解开了她的一重心魔罢?

    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发,然后将手巾拧干,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然而抬手间,袖中的血薇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过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的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绯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烧一般,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发出吱吱的燃烧声,迅速断裂。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怔了怔,阿靖将剑从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领,拉出了颈中悬挂的小小木牌。

    一个略显破旧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护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个甜脆的女声讶然道。

    阿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水绿衫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正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拿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来:“是被它缠住了吧?这鬼地方就是这种阴湿的东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对方,猜测着,绯衣女子戒备的吐出一个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来,那样活泼泼的表情,宛如她来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靥,阿靖忽然间就有些郁郁,接着问下去:“楼主来了么?”

    “萧公子和家师、明镜大师日夜兼程,平明时分已经到了。”看见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回答“萧公子要弱水过来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没有立刻起身,绯衣女子却抓住了那一个字眼,微微摇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他的身子,可还好么?”

    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知此时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却不想立刻起身,而是从旁人嘴里打听他的状况。

    所谓的近乡情怯,或许也只是这样的心态吧?

    生怕见了他、会发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况,等会儿心里才不会什么预备都没有。独自在南疆虽然不过几个月,然而仿佛却在回忆中过了几十年——如今自问,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无力。

    “可不大好呢萧公子旅途太过劳累,染了风寒瘴气。幸好带了墨大夫,刚刚给他用了药,楼主已经好多了。”弱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一边好奇的看着绯衣的女子——这是一个武林的传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听雪楼主并称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夺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跟你去见楼主。”

    在她起身的时候,弱水看见了那把绯红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却停在了靖姑娘的颈中——那里,有一个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强大的驱邪能力的护身符。

    从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修习术法的她,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

    隐隐约约、一望无际的红色

    那是怎样深切的残念、在经历了十数年的沧桑后,依然固执地不肯褪去。

    阿靖转过竹林的时候,看见了刚刚来到的听雪楼人马。

    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刚来到这里与先期来到的人汇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安排,喧哗烦杂的紧。碧落和红尘也忙的不可开交,人群穿梭似的来来去去,每个人见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谨的叫一声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样淡淡的点头,也不回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镜大师,张真人,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们两位了。”仿佛刚刚说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颔首,淡淡嘱咐。刚刚喝干的药盏放在他手边,听雪楼主的脸色略微苍白,断续咳嗽着,然而清秀带着女气的眼睛里,却依然是平静而深远。

    “阿弥陀佛公子心思细密,筹划滴水不漏——既然有助于剿灭拜月教,这些小事贫僧和张道友自然不会推辞。”榻边,须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这,应该便是从栖霞山法能寺请来的明镜大师吧?

    ——而旁边那个带着紫金冠的老道,则该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无尘张真人了。

    烨火已经来了,侍立在师傅身侧。或许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许,她是一夜无眠罢?

    “萧公子,靖姑娘来了。”她还没有出声,带路的弱水已经笑盈盈的叫了来。

    话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过头来。

    一僧一道的神色,刚开始是有些审视意味的——毕竟,对于这样一位名动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没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视线投注到这个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镜大师和张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见他们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底下轻轻移动掐算。

    她忽然有些厌恶起来又是命运。

    这些懂得术法的人,太执着于所谓的宿命和预言。

    就如她的师傅白帝,即使号称剑术玄学一代宗师,居然却不能杀死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他惧怕命运的改变,于是放任了这个可能遗祸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来。

    如果看见命运让人变得懦弱那还不如看不见。

    “靖姑娘。”两位术法大师分别起立,致礼,她也是静静地回礼,却没有出声。

    再度往她脸上一看,明镜大师和张真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时看见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便同时告退了。烨火和弱水也跟着师傅离去。

    “好久不见。”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唯有风簌簌穿入竹叶的声音,萧忆情仍用平日那种平静莫测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绯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还用楼主你亲自来么?”她也是淡漠的回应着,走过去,在竹榻边上坐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

    “赶着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担心你,阿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忽然转成了苦笑,低低的,听雪楼主看着她,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绯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缠绕而留下的印记,眼神仍然是倔强而冷漠“征战武林这么些年,你可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放心,虽然我不是那个迦若的对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萧忆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风般拂过对面绯衣女子清丽的脸,她脸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满锋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气,低低注视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阿靖,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绯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颈中的护身符,回头,直视他喜怒莫测的眼眸,忽然静静道:“那个迦若,是我的同门师兄。”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主的视线垂了下来,秀气的睫毛掩盖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间,他的抬眼看着楼中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是么?”

    “你何必作态?烨火应该已经密告过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她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不是么?你也该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说什么,然而萧忆情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触,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怀内,痉挛的抓住了一个白玉小瓶,然而因为手指不停颤抖,一打开,瓶中红色的粉末便洒了一桌。

    绯衣女子蓦地起身,瞬间出指点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将瓶中剩余的药粉倒入案上的一盏苦茶,扶着给他喝下。待得他喝尽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随便动用真气,我去叫墨大夫过来。”

    “不用先别、别叫他。”然而,在她刚站起时,手腕却被他扣住,阿靖回头,看见他衰弱无力的眼睛,那样的冷彻而阴柔,迷离得有些女气。

    她忽然间就怔了一下——这个人身上,永远带着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

    他的眼神是阴柔却又强悍的,他是一个病人、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魔力,让无数武林人士对于这个传奇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感觉。

    “有很多话咳咳,说开了反而好。”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种琉璃般脆弱的感觉,虽然服用了药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着,却花了很大的力气,缓缓对着她说。

    阿靖坐了下来,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关穴和少泽穴,缓缓将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药力。

    “你有多少机会能够杀我?”忽然间,咳嗽着,竹榻上的病人闭目问了一句。她一惊,手指下意识的扣紧——腕上尺关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让人半身无力。

    “你也知道病发作的厉害的时候我连墨大夫都不允许他靠近。咳咳在发病的时候,一个小孩子都能杀了我”断断续续的,听雪楼主苦笑着说,感觉到扣紧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阿靖你有多少机会、能杀了我啊”“那是你胆子大。”许久,她涩声回答了一句“或许有一日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风声入竹,萧忆情咳嗽着,看着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颜色艳丽的蓝天,目光疲倦而高远:“那你认为我还有会派人监视你?”

    “可是如果不是烨火告密,你从何处事先得知我与迦若的关系?”她的手指松开,然而目光里的冷芒却不曾稍减。

    “咳咳”听雪楼主微微咳嗽,温柔的凝视她的眼睛,叹息般的轻轻道:“这个么我在两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两年前?”绯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错。”萧忆情微笑,眼神迷离莫测,望着高天流云,淡淡道“告诉我这个秘密的人,曾有个名字叫做青羽”

    “高梦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脱口低呼。“是的——就是我们听雪楼、曾经的二楼主。”嘴角忽然浮现出哀伤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应过、永远不会将我们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语。忽然间,又笑了起来,笑容中是平日一贯的冷漠轻蔑:“是了凭什么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诺言?我不是连他也杀了么?”

    用过了药,萧忆情的气色稍微缓和,用手撑着竹榻让身子微微前倾,静静看着绯衣的女子,道:“我并没有刻意追究你的过去,但是你来到楼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风声让我得知你和他的渊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对于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该料到、以听雪楼二楼主的心机和手腕,本来也是就会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缘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变——

    青岚亡故后,他们两人离开沉沙谷流落中原。

    带着血薇剑的十三岁女孩一出现在江湖、就因为血魔女儿的身份遭到了无休止的追杀与排斥。终于在某一天,她发现陪着他的羽师兄不告而别的离开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标的,怎能因为她的出身连累到在江湖中奋斗的路。

    身怀绝艺的青羽,总不会为了护着一个邪道魔王的女儿,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几年之间,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动武林,最后甚至赢得了萧忆情的重视、邀请他入主听雪楼,共谋大业。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梦非。

    往世如幻梦,但觉今是而昨非。

    对于赢到手的一切,听雪楼的二楼主显然是满意的——他从来不曾为舍弃过什么后悔。

    或许在某一日,因为蓦然看见新加盟的女领主时,有过刹那的震撼——然而与她再度重逢时,他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出现会对于他篡夺大权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吧?

    毕竟,白帝那个预言,三位弟子都铭刻在心。

    所以,他选择了先发制人——将自己与舒靖容的过往,有意无意的透露给楼主。

    他料想着、以萧忆情内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楼中必然不能成为楼主的心腹——何况,要冥儿信任别人、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对来说,要让两位当权者心存疑虑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断,本来应该都没有错。

    可惜,到了最后的关头,如预言所说的那样,他还是死于血薇之下。

    阿靖安静了半晌,慢慢将记忆中各种零散的片断串在一起,一一印证。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沉浮着,忽然,她再度笑了起来:“楼主,你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高梦非的野心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然而因为爱才、也因为对于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绝对自信,萧忆情依然给予他在听雪楼中的高位大权,起用了这位极度危险的奇才——同时,也时时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听雪楼内乱中,他将她安排为最后的关键,对付背叛的高梦非。

    在叛乱最后势均力敌的混乱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楼主高梦非的心口,粉碎了那个染血之梦。

    她以为萧忆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过去,才如此安排——毕竟,在武功上,除了萧忆情和高梦非、听雪楼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楼主南楚又为人温和诚挚、不善于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谋划。

    然而,楼主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么他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险的一着棋

    “是很冒险——但是我赌赢了,不是么?”微微咳嗽着,然而听雪楼主有些欣悦的笑了起来,那千亿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面,闪烁着万顷光芒“我赌你不是他的同党,我赌你不会背叛听雪楼。”

    “如果输了,你坟上的白杨如今也该有合抱粗细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叹了一声。江湖仇杀争斗本就残酷无情,为了稳定听雪楼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败了多少变乱和阴谋。

    “阿靖:我从来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着绯衣女子,目光真挚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说。

    然而阿靖却只是握紧了袖中的血薇,许久,才轻轻道:“好罢我试试看。”

    虽然只是听到这样的答案,听雪楼主却蓦地笑了,病弱的脸上有淡淡的奇异的光,低低道:“谢谢。”

    他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忙碌的自己人马,忽然有些感叹的低语了一句:“真希望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绯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时,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还故意派我来南疆对付拜月教?你难道不怕——”

    “我很怕。”萧忆情的脚步蓦然停止,迅速截断了她后面的话语。然而却是不回头的一笑,笑容里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赌了一次,但是这次我很怕我会赌输——所以我有些后悔、连夜赶了过来。”

    顿了顿,他终于回头微微一笑:“所以赶来看见你还在,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蓦然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让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内心有些动摇:要如何对他说,在听说他要赶来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有喜悦意味的。

    她的内心,竟然有过那样软弱的感情。

    “为何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从来不曾花不相等的代价来对付一个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为何一定要对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的疑问。

    竹径上,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嘴角有极度复杂的笑意,然而,眼神深处却忽然泛起了刀锋一样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么掩盖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峥嵘凌厉的内心。

    “我恨它。”蓦地,萧忆情淡淡说了三个字,一字一顿“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样——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从惊愕中体会他话语的深意,听雪楼主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从碧水修竹中穿过:“我见过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对手。我不会为难你在我和祭司对决的时候,请你置身事外。”

    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空气中荡漾,便如拂过树林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