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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昏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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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七年十月十五日,清早九点钟。

    朱仑醒过来。

    特别护士向我招手,随后转身去医护站。

    “早,朱仑。”我从墙边沙发上站起来,笑着。像欢喜看到清早开出的小花。

    朱仑伸出了手,我走到病床前面,握住她。“早,朱仑。”

    “早,大师。”她轻声说。用力却又无力握着我的手。“我好像在医院里?”

    “在振兴医院一二一二病房里,你现在躺的,就是两个多月前我睡的那间房的那张床。你看,朱仑,你多么幸运,在磺溪两岸的楼房里,你都躺过我的床。”

    “我们的床。”她轻轻更正。

    “对,我们的床。”

    “我完全不记得我怎么住进来了。”

    “你不容易记得,因为你病了。”

    “我又昏倒了?”

    “阿姨即时发现了,所以很快送到医院来,是我陪着一起来的。现在你醒了,好高兴,都放心了。我要赶紧告诉阿姨,只是现在她在飞机上。你的小表妹出了车祸,阿姨赶到美国去了,四个小时前她还在陪你,她陪了你一夜。美国非赶去不可,所以她请我来照顾你,她赶办了授权书给我,现在啊,由我照顾你的一切,一切由我管了,包括偷吃几粒冰淇淋。”

    朱仑微笑了一下。“可怜的阿姨,真是祸不单行。小表妹情况怎样了?”

    “只知道车祸住院,情况不明。”

    “你也没睡好?”

    “还好,昨晚十二点离开这里,今早五点就坐在这里,等你醒来。看你美丽的睡姿,并且偷看你美丽的文字。”

    “文字?”

    “阿姨为了多了解你脑部病情,找到了一包稿子,她说她没看,就给了我。”

    “朱仑十七帖?”

    “朱仑十七帖。十七岁以上的人对你很抱歉,没得你同意,就侵犯了十七岁的秘密。”

    朱仑笑了一下。“那不正是你大师的希望吗?在虚拟上,你强暴了多少次十七岁的秘密?”

    “最新的一次是对朱仑十七帖,啊,朱仑,你写得真好、真精彩,我好喜欢好喜欢看你写的,所以,结果是,你睡了一夜、我一夜没睡。”

    说着,我用手势示意她看床头旁的小桌。摆了三本书、一叠稿纸、一支笔、一台小音响、三片cd、一只古典瘦花瓶、和一朵尚未全开的红玫瑰。那古典瘦花瓶,引起她的熟悉。我说:瘦花瓶是书房的一部分,也仿佛是书房的代表,不是来探视病人,是来陪伴她。不是从家里出门,是要带她回家。我又说:瘦花瓶认为,朱仑是个好学生,异想天开想跷课,结果跷到医院来,翘起又白又嫩的小屁股打一针,或一针以上。

    瘦花瓶的言论,朱仑喜欢,她为之一笑。

    “现在,我要听你谈话,上天下地的谈话、天南地北的谈话,我好欣赏你的文字和谈话,当然,还有别的,不过那种欣赏,可是要抓到警察局的。”

    朱仑笑着,完全不像病人。“谈什么呢?”

    “从最小的开始吧,比如说,谈一只小虫。”我要她多讲话,看她脑部状况。

    “好吧,就从谈一只小虫开始。有一种小甲虫叫报死窃蠹,就是报死虫,英文叫deathwatchbeetle,deathwatch本来意思是死前的看护、临刑前的死囚看守人,也是守尸的、守灵的人,用在昆虫上,就是报死窃蠹,因为它们是圆筒状以红色为主的八公分昆虫,也叫红毛窃蠹。人类以为它们在报死,事实上却是叫床。每一声都是卡嗒一声,雌性每秒发出七八声,雄性也以同样方式来扣击回应。多有趣啊,非人类在叫床,人类却以为是死亡,以为deathwatchbeetle来报丧。别说我在幻听,我真的听到了报死虫。”

    “你说的死来死去,很有学问,但要补充得黄色一点。要死吗?我又想起阿提拉和他的死法。阿提拉这个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欧和东欧。他外号上帝之鞭(scourgeofgod),其凶悍可想。但他不死于沙场,却死于与德国少女伊尔娣蒄(ildico)花烛之夜,高xdx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却真仙真死了!英文有成语甜蜜死(thesweetdeath),就是指此。别说这种福气只阿提拉一个独享吧!十世纪的教皇李敖八世(leo8),就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潮的;十九世纪法国总统福尔(félixfaure),也是与情妇私通时死于高xdx潮的,叫床的确跟死亡有过牵连,那时候,也许deathwatchbeetle卡嗒卡嗒来警告了,可能人类自己卡嗒卡嗒声音太大了,所以就阿拉阿提拉了。”

    “看来有人向往那种死法。”

    “如果两人一起死无望,一个人那样死法,是一种幸福。”

    “男人的幸福?”

    “女人也可以。女人可能更幸福,因为受者比施者有福。想想看,可能有三四亿的leeuhoek(雷文虎克)一六七七年发现的,陪女人而去。除非这位女士碰到中国道教徒。”

    “道教徒?”

    “道教徒主张固精不泄,就是不射xx精;目的是还精补脑,不射出的精子会上升到脑袋里,发生滋补作用。”

    “目的何在?”

    “目的是闭而宝之可长活,可活得长命百岁。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让女人占了便宜。传说中的道教大人物吕洞宾,就是八仙过海中的老大,与女妖精上床,他固精不泄,采阴补阳;而女妖精也要采阳补阴,吕洞宾硬是不给。那晓得女妖精卡厉害,伸手到吕洞宾胁间一掐,吕洞宾应掐而倒,就予取予求了。这就是我所说的,不射xx精,除了长命百岁外,另外附带一个目的,是别吃了亏。只是吕洞宾那次输了。”

    “这种道教哲学可真精打细算。”

    “所以呀,选男朋友要小心,回教徒、摩门教徒都好说,道教徒可要小心,他们在床上太自私了。”

    “他们这样搞法,聪明吗?”

    “道教徒可聪明得很呢,并且还有一部分满科学走向呢。比如说它把人分为三丹田三黄庭,其中上丹田与上黄庭指的是脑、中丹田与中黄庭指的是心,脑又叫泥丸宫,把脑以泥丸视之,可见它承认人是混蛋,这是我的解释。”

    “看来还精补脑,补的对象是泥丸,怪可惜的呢。”

    “这样补下去,越补越混。幸亏精子早随小便冲走了。老道们辛苦满床,空忙一场。”

    “道教徒这么努力,只为了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怎么够,道教徒的终极目的是成仙。所谓成仙,形式很多,有的像毛女,身轻如飞式成仙;有的像彭祖,返老还童式成仙;有的像陶朱公,乘龙升天式成仙;有的像萧史,随凤凰而去式成仙;有的像王子乔,乘白鹤飞翔式成仙;有的像谷春,死而复生式成仙;有的像吕尚,尸解式成仙。最后一种,所谓尸解,就是死后下葬,棺内无尸,成仙而去。以上所说,不管那一种,都是要成仙。总归一句,就是有死后的世界。这种想法,其他宗教也大同小异,甚至单干户的但丁,都用一万四千两百三十三行的诗来加以构图。”

    “你相信死后上天堂吗?”

    “有天堂可上吗?”

    “如果有呢?”

    “有吗?要看你在哪儿。”

    “你愿跟我上天堂吗?”

    “跟你,我愿意。”

    “没有我,你自己呢?”

    “没有你,我自己没有天堂,也不相信。”

    “为什么有我没我决定有天堂没天堂?”

    “因为你是天堂。”

    “法国哲学家说他人就是地狱。”

    “沙特(sartre)说的不对。要看他人是什么人、什么性别,要比较才知道。”

    “我想,不必再比较了,涉及性别,比较到最后,有人永远是输家,因为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朱仑神秘的笑了一下。“你知道的。”

    “没有xxxx。”

    她点点头。“大师英明。”

    “那么关键吗?”

    “看看沙特那位博学的情妇那么厚的书,关键只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就羡慕男孩子的、嫉妒男孩子才有的。”

    “原来如此。那一辈子羡慕那白星眼沙特的。”

    “我也羡慕你。你有强暴的快乐。糟糕!我被你感染了,不把强暴当成十恶不赦了。”

    “告诉你个好消息,至少在大师式的强暴上,最新结论:受者与施者同时有福。”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大师你大概想不到,有个十七岁的人愿意尝试你这句话。”

    “看来你真的在叛逆,你居然赞成强暴自己。”

    “我十七岁,我的叛逆行为有十七件,第一件就是,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朱仑望着窗外。

    “医生说你该留在医院观察几天。”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我手一指。“家就在窗外。家的窗外就是这里,从窗外范围看,这里也是家的一部分。”

    “月亮也在窗外。我要在家里看窗外、不要在窗外看家里。”

    “家永远是你的,只是暂时住医院几天。”

    “住在医院里,就觉得家不是我的了。觉得家是夏洛瓦画里的那个法国模特儿的。”

    我笑起来。“这倒是你回家的一个好理由,去把家的所有权抢回来。”

    “打倒法国人!”朱仑说。

    “看来你的病真是全好了,你有力气打法国人了。”

    “还有力气吹法国号。”

    “法国号的造型太不道德了,你使我想到动人的画面。”

    “我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法国号,来追念她死去的朋友。”

    “我也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别的。”我笑着。

    朱仑会心一笑。“你打开了p字头的盒子,可是却放进欢笑。”

    “看来吹法国号的,精神很好。”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

    “医生说你有随时昏倒的可能,所以,要住院看看。”

    “我昏倒了,会急救过来。我不怕昏倒。”

    “可是,记录上这是你第二次昏倒。所以要查清楚。”

    “我看查不清楚了。巫主任走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巫主任?”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巫主任。我感觉他知道你知道他,我感觉你知道他却假装不知道。我感觉你知道这有一个大秘密,手术后装在我的大脑里。像revelation(启示录)第六章第七第八节所说的:whenheopenedthfourthsea,iheardthevoiceofthefourthlivingcreaturesay“come!”andisaw,andbehold,apalehorse,anditsrider’snamewasdeath。(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时,名字叫作死。)现在,我的大脑告诉我,揭开第四印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小朋友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里的。

    “那就带我回家吧,回家就不胡思乱想,因为可以胡作非为,回家可以发起中法战争、回家可以跪下来做使大师快乐的事怎么样,你去跟医生说,我们中午就回家。”朱仑摇着我的手。

    我诡谲的笑起来。“好吧,我去跟医生说,十二楼的病人要急着回家吹法国号和别的,要发起中法战争,所以,请让她出院。”

    “好极了,你去说,立刻去说。”

    “你是出院了,可是我被扣留了,因为振兴医院说我有精神病了。”

    “可是,你还是要去说,你不说,我就恼了,像林妹妹那样。”

    “医院方面认为你的病情太复杂又很严重,可以预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晕倒。林妹妹啊,真的困难在这里。”

    “又要动脑部手术吗?”

    “上次手术的结论是,手术后三个月到半年是观察期,但永远不会再动手术了。这个结论是第一流的专科医生做的,他就是给你开刀的巫主任。”

    “巫主任?一直没见到他。”

    “恐怕见不到他了。可以告诉你,巫主任在为你做过手术后三个月,神秘自杀了。”

    反应是冷静的,朱仑沉默了好久。她仿佛在追忆什么,但追忆不出线索。她摇摇头,仿佛放弃了。突然间,又恍然大悟似的,搭上了线。

    “有一句话,我要小声跟你说。”缓慢的,朱仑向自己动着手指,示意我贴近她。我凑过去,耳朵贴向她唇边。她抓住我的手。“好奇怪,在冥冥中,我感觉巫主任对你说过什么。”

    “你以为我认识巫主任?”

    “你认识他吧?好奇怪,我感觉你认识他。”

    “你的感觉好神秘。”我站直了身体。

    “仿佛是missinglink,从巫主任那边断了线,却从你这边接上来。suddenly,themissinglinkfellintoplace。”

    “你的感觉好神秘。”

    “好奇怪,他为什么自杀?”朱仑在自言自语。

    “你感觉呢?你感觉他为什么?”

    “我的感觉是,巫主任不是为了失败而自杀,他是为了不可知而留下一个谜,像一张白纸。”

    我听到了,为之一震,我想到巫主任留给我的那封信,打开只是一张白纸。

    “也许,”朱仑补充“也许不是白纸,而是画面的另一半。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画家萧照、夏珪,他们以一半的空白,衬出另一半的构图。说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他只显示白纸,要别人显示构图。我到底生了什么病,要背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也说不清的一大堆病。病不止一种,太复杂了。医生说复杂得可以成立一个以我名字为病名的病名——朱仑症。所以啊,严格说来,是白纸。就如同一则笑话说的,一次宴会上,一位女士发现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牧师)和一位rabbi(法师)中间,这位女士说她好像是旧约和新约中间的一页“ifeelasthoughiwasaleafbetweentheoldandthenewtestaments。”牧师听了,说:那一页,通常是一纸空白。“thepage,madam,isusuallyabland!”好像一个大谜团,其中有一张台风眼式的空白,只不知道是我、还是巫主任。”

    “听来好像你很了解巫主任。”

    “其实我只知道他是为我两次开刀的主治医师。我们没说过几句话。只是感觉他又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尤其今年五月第二次开刀后,总是感觉这位名医离我很近,他的表情怪怪的,好像发现了一个帮他寻找什么的工具,又像我是一个风筝。现在,他自杀了,我该像是断了线的了。我不晓得怎么回事,只是感觉上有点纠缠。另一方面,我仿佛觉得我的病不太会好了,这次住院醒来,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次昏倒,没有再动手术了,如今知道巫主任自杀了,我恍然大悟了一切。我仿佛坐在一边,等待第三次昏倒,我准备我不再醒来了。”

    “不许你再胡思乱想了。”我紧紧握着她的手,又轻轻抚摸着。“好好养病,等待医生们弄清楚病情,治好,回家。”

    “我想我现在就要回家。”

    “医院方面怕出事,不放心让你回家。”

    “阿姨既然授权给你了,你可以做主,要医院同意我回家。”

    “医院方面的专家意见,我们要尊重,他们不放你回去。”

    “你跟他们说。”

    “为了你好,你知道我不会跟他们说。”

    “可是,我一定要回家,就算四五个小时,也要回家一次。这样好了,你去替我请假,请假五个小时,让我回家一次。这个要求应该很合理。”

    “听来还算合理,问题是回家五个小时的必要性。会被问到,病情这样不稳定,离开医院五个小时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我也问我自己。答案应该只有一个,就是,我要五个小时只有我和另一个人的世界。那是我最后的愿望。”

    “这个理由不够充分。我会去跟符副院长说,说你私藏了许多美金在家里,不太放心,要回家看看。为什么要看五个小时呢?因为要一张一张数,所以,要请假五个小时。”

    “符副院长会帮忙吗?”

    “应该会。”

    “他也有美金吗?”

    “没有你多。”

    “你怎么知道我有美金?”

    “你必须有,不然就变成我说谎了。”

    “你怎么知道他有美金?”

    “他若没有,就不能跟你比赛了。”

    朱仑在笑。她被我用美金手法,转移了悲凉。

    ***

    我找到院方,院方的答复是:“出院?医院方面是不赞成的,因为专业的判断是:下一次昏厥就在眼前,而所谓昏厥,就接近死亡。当然,院方也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愿,大师,你知道,民间的一个近乎迷信的风俗,人走的时候,要躺在家里,不要躺在外边,医院是外边。所以,要出院,医院会配合。”

    我告诉院方:“出院,完全没有迷信的原因,只是女孩子喜欢家里、喜欢回到家里。她既然有这样的愿望,病也这种情况了,她喜欢就好吧。”

    最后,符副院长拍板定案:“病人高兴就好,就顺着一次她的意思吧。不过,五小时一定要送回来。五小时以后我还在医院,亲自等大师送她回来。”我保证了。于是,二七年十月十五日午后一点,我们回到了家。

    朱仑先回到自己家里,半小时后,她携带“细软”过来了。“细软”只是一些纪念品,有照片簿、有小熊、有铜制沙漏,还有拍立得照相机。还有她自用的钢笔,是二六年montblanc(万宝龙)writersedition(文学家系列)的限量笔,纪念virginiawoolf(维金妮亚吴尔芙)的,用到这种款式的钢笔,是文化水平极高的象征,世界的名牌种类太多了、太多了,可是只有钢笔才文化。这些“细软”以外,还有一个古典小镜框,框框里的,竟是我的照片!

    “你在干什么啊,朱仑。在跷家吗?”

    朱仑一笑。“应该不是跷家,只是希望这些东西放在这房子里。一如virginiawoolf所盼望的,一间自己的房子(aroo摸fone’sown)。当然,也要一个葬花团(bloomsburyg肉p)。”

    “你指他们那个文化人雅集?”

    “是啊,每星期四一次。他们至少包括了吴尔芙和她妹妹、画家贝尔(vanessabell);她们的丈夫:作家兼出版商的吴尔芙(leonardwoolf)以及艺术评论家贝尔(clivebell)、还有经济学家凯因斯(keynes)、小说家福斯特(forster)、传记作家斯特雷奇(lyttonstrachey)、艺术评论家弗赖(rogerfry)、以及画家格兰特(duncangrant)。”

    “你记得好熟。不过,在这没有文化水平的岛上,这一票人,只有你和我,还有个林妹妹。”

    “写红楼梦的文学家,他写林妹妹林黛玉,没有模特儿吗?真的模特儿林黛玉,就是他爱上的真的人,不是吗?”

    “真相不明。曹雪芹应该有个林妹妹的血肉之躯,再发展出许多林妹妹式的可爱。当然是那一时代的标准,多愁善感,非常病态。那个时代的女人,可爱的条件许多都被推翻了。谁还喜欢三寸金莲呢?身体上的三寸金莲我们扬弃了,还有思想上的三寸金莲,也要扬弃。三寸金莲指小脚、缠足是对身体上束缚的具体象征,也象征对思想上的束缚。以林黛玉为例,她的多愁善感是病态的,虽然有小说的张力。例如花谢了,花瓣落了,她小姐就悲哀起来、就哭哭啼啼,把花埋葬,并以葬花诗自悲身世,说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这种在思想上的缠足、裹小脚,是病态的。也不是说花不可以葬,但那只是文字之美而已,英国吴尔芙他们葬花是雅趣,林妹妹就是玩真的了。林妹妹是病态的,新时代的林黛玉,应该脱离病态,展现另一种可爱。”

    “你要的是穿上牛仔裤的林黛玉?”

    “也要的是脱下牛仔裤却看不到内裤的林黛玉。”

    “林妹妹辣妹了。”

    “辣妹太没大脑了,林妹妹可是有大脑的。有大脑多么重要。又唱又跳又扭又叫都不够,有大脑才算美女,否则只是美的过动儿而已。你正确的认同了这钢笔上的女人,但别认同过度。她最后也过不了关,自杀在riverouse(奥斯河)里了。”

    “请放心,我活不到自杀的年纪。”

    “十七岁也有自杀的,那英国诗人。”

    “哦,你指thomaschatterton(查特顿)?”

    “除了他还有谁?唉,我真考不倒你,你全知道。”

    “他是十七岁自杀的。吃砒霜。他是神童。他最神的是十二岁就伪造十五世纪一个假牧师叫thomasrowley(劳利)的古文件,把当时英国骗得团团转,但他一开始,好像不是骗人,而是为自己建造一个幻想的世界。”

    “你说得对,后来弄假成真了。他还造假古董呢,真是神童,和你一样。”

    “这神童在写诗追念他朋友时,诗中提到他自己。

    fewarethepleasureschattertone’erknew,

    shortwerethe摸mentsofhistransientpeace;

    butmelancholyrobb’dhi摸fthosefew,

    andthisharkbidallfuturecomfortcease。

    (清欢知几许,

    宁静每多磨,

    悲情盗残尽,

    馀慰不可得。”

    “完了、我完了。”我摇摇头。“本来还可以跟你谈几句chatterton,结果你背出他的诗来,我跟不上你了。”

    “你忘了我是美国学校的。”

    “美国学校学生,除了你以外,有谁知道这冷门诗人?”

    朱仑笑了。“大概没有了。”

    “所以呀,你也是神童。你们都十七岁。”

    “你暗示我也在十七岁自杀?”

    “自杀?自杀只解决了这辈子今生今世的问题,却没解决下辈子来生来世的问题。按照佛教信仰,自杀的人,来生不得复人身,就是自杀是要被惩罚的,下辈子使你变成这变成那,只是不许变成人了。所以古代宋武帝要杀晋恭帝,拿毒药给他喝,晋恭帝不肯喝;宋文帝要杀彭城王,也拿毒药给他喝,彭城王也不肯喝,意思是说你可以杀我,但是不能逼我喝毒药,喝毒药这种死法形同自杀,自杀会毁了我的来生,我保护不了我的今生,但我要保护我的来生。”

    “佛教有这种信仰?”

    “有这种信仰,并且不止佛教独家。”

    “那我要信佛吗?”

    “有自杀可能的话,好像不妨信一下、不妨为来生变成什么,设想一下。”

    “来生变成什么?你先说,变成什么?”

    “我不信这类鬼宗教,我没有来生。”

    “如果我有呢?来生就见不到你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你最好放弃来生。”

    “你大师真聪明,你在用答案作弄问题。每次看你学贯中西,我也来一次表演好吗?要不要听?”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

    “那我就表演了。希腊神话中phrygia国王gordius(戈尔迪)打了一个难解开的大结,就是gordianknot(戈登结),神谕能解开这个结的方能为亚洲之王。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看到这个结,大家看他如何解开,他却挥剑一劈,以劈成两半解决了问题。公元前三世纪,秦国的皇帝送了一条玉连环给齐国,说你们齐国人有智谋,能打开这玉雕的连环吗?大家看太后如何打开,老太太拿出锤子,迎头一敲,以敲碎玉连环解决了问题。两个故事,不谋而合,多么有趣。两个故事有同一个教训,就是:聪明人可以用答案作弄了问题。聪明又有决断力的人,用奇异的答案解决了恼人的问题。”

    我鼓了掌。“朱仑学贯中西,讲得真好!这种学贯,是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都赶不上的,这是我们自然人的最后骄傲,不是吗?”

    “我们的最后骄傲,除了学贯中西外,我们还可以有我们自然人的演算方式,可以打败电脑啦、人工智慧啦、什么什么的,我可以以表演举例吗?”

    “要听,并且很高兴的要听。”我鼓掌。

    “那我就表演了。我也很阿基米德的,不过我不要一个支点,我只要两条荒谬。任何人给我两条荒谬,我就可以算出他的年纪。一个笑话说,有个数学老师,一天出了一道难题给班上学生:一列火车每小时走六十公里,一条毛虫在同样时间内爬十英尺。老师问:同学们,从这个题目,请你们算出我的年纪。学生们都难住了,有个小男生却站起来说:老师,你是三十四岁。老师说:对了,我正好三十四岁,请你告诉同学们,你是怎么算出来的。小男生回答说:我有个邻居,他十七岁,他疯疯癫癫的,你一定是三十四岁,因为你比他疯一倍。(ihaveaneigh波r,andheisseventeen。heiscrazy。youmustbethirty-four,becauseyouaretwiceascrazy。)看到了吧,只要有荒谬的两条,我们就有荒谬的答案。”

    我笑起来。又鼓了掌。“不过,对十七岁的邻居而言,”我神秘停了一下“不需要两条荒谬,只要一大条荒谬就够了。”

    朱仑一无表情的望着我,突然间,说了一句:“that’scrazy,man,crazy。(太棒了,哥儿们,真棒毙了。)”

    “一大条荒谬是什么?朱仑,它是什么?”

    “让我用一则笑话答复你。某君,以猜谜专家自居。一天,他出题让朋友猜:有个东西,上顶着天、下顶着地,是什么?那朋友说:慢着。在我回答你以前,你先答复我这谜题:有个东西,上面朝东、下面朝西,是什么?猜谜专家想了半天,猜不出来,说:我猜不出,到底是什么?那朋友说:其实我的谜底和你一样,只不过我把它放平了而已。”

    我鼓掌大笑。“总而言之、统而言之,朱仑啊,你的智慧、你的聪明、你的口才、你的反应、你的博学,真是博学都是超级的、超第一流的,和你在一起,我超快乐超快乐超快乐,我超快乐得想死去,像那play波y大色狼,美国电影明星errolflynn(埃洛弗林)死的时候,有十七岁、a17-years-oldgirl在身边。”

    “a17-years-oldgirl陪他死了?”

    “没有,看他死了。”

    “你快乐得想死去?”

    “死去,死在超快乐里。”

    朱仑面露傲色,对我一笑。“死去,死在超快乐里,你知道吗?这种幸福是一种特权,只有有这种特权的,才能享有,大师啊,你没有这种特权。”

    “可是,没有特权就不能超快乐及至于死吗?我不相信。我要一个超快乐的死,这是我的愿望,我要用诗意写我的愿望。”

    “用诗意写愿望吗?我倒早有准备了,一种写法应该是:liveyoung,diesuddenandleaveagoodlookingcorpse。活得年轻、死得突然、留下一具美丽的尸体。你喜欢吗?”

    “写得真好,洒脱而凄凉,只是你这么年轻,死亡对你太遥远了,你写得太遥远了。”

    “遥远的突然来到,也是人生啊,也是人的一生啊。”

    “就算这前提成立,孔夫子也认为还是关心生吧,他说:未知死,焉知死?生我们都不全知道了,死我们又怎么能知道。”

    “孔夫子说得对,死我们不能知道,但我们可以知道死的模样。不是说死后灵魂会离开尸体吗?有一天我死了,我的灵魂往下看我的尸体,是什么模样,我希望我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agoodlookingcorpse。你呢,如果我死了,你看到的我,不是也要看到一具美丽的尸体吗?”

    “如果真有这种情节,我想我应该不止于看到,我会更多。”

    “更多?”

    “更多。意思是应该有多于看到的情节。”

    “悲哀?”

    “不是。”

    “欣喜?”

    “不是。”

    “悲欣交集?”

    “也不是。应该有更高层次的、更复杂层次的。比如说,一部分的我流在你尸体里面,一同随你一起漂亮;比如说,你成为尸体的-ing中,我是参与者。你这么关心一具美丽的尸体,我也同样关心,但对我说来,并不止于看到,只是看到,对这样的美丽太失敬了。”

    “大师啊,你真是好情人,你如此romantic,并且,从你对我的谈话中,我深刻感觉到你的romantic气质,甚至激情到要强暴你的情人,当然那种强暴是一种性爱的花样,你的chiefhobby。另一方面,大师想像过十七岁的romantic吗?”说着,朱仑从“细软”提袋中拿出一张纸,递了给我,原来是她写的诗:

    还魂

    我必须赶赴天堂,

    天堂在等我护照。

    当我在升起、升起,

    永别了肉身,永别了音容笑貌。

    我忍不住回看肉身,

    我觉得心惊肉跳。

    我看到肉身上的“赤裸”

    肉身,正在被“赤裸”强暴。

    我想我该快快返回,

    与肉身重合、再造。

    毕竟我和它曾属一组;

    毕竟它和我同是一票。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太好了,写得太好了,朱仑。照这首诗的逻辑,情人对你尸体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正当性。同时,你死那天,有太多的天堂,你最后上了天堂,可是别忘了,上天堂前你做的事,正是天堂。”

    “是不是天堂,恐怕要上帝说了算。”

    “如果上帝这样窄化天堂的定义,我会把这诗加一段。使最后两段变成:

    我决定重新返回,

    向赤裸投怀送抱。

    请天堂等我、等我,

    请上帝准我迟到。

    抱歉啊,上帝,请慢点宠召,

    因为我正在投赤裸所好。

    上帝啊,不信,请来参观,

    参观小屁股一路上翘。”

    朱仑看得掩了嘴,一副快乐的模样,大概她想到她翘起来的小屁股、迷人的小屁股。她也想到她在诗里的黠趣,多么可爱的女孩子,临死还要赶回给男人in她,多么可爱!

    “问题是,你回来,可能发生管夫人现象,两块泥,混在一起,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ihaveyouinmeandmeinyou。)上帝就苦恼了,因为等你也白等,你开始赖床,不肯回去了。”

    “像十九世纪诗人christopherpearsecranch(克兰池)那首iinthee,andthouinme,一开始也以泥为喻,iambutclayinthyhands,多巧啊,管夫人西方也有。”

    “啊,我的学贯中西!你的学贯中西!”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她说我前面这首诗的确把她写得好可爱,但太“性好男色”了,她有这样“荒淫”吗?我说没有。她说那她一死就不会还魂了。我说:“你根本不会死、不会灵魂出走,因为你的灵魂正在为我性服务。天堂不在太空,天堂在床上。”

    朱仑又回到了冷漠。“我们要严肃一点。我死的时候,你真的那样对我尸体吗?”

    “我想我会。”

    “那就是说,你要尸奸美丽的尸体?”

    “那不是尸奸,因为那时你还活着。”

    “可是后来死了。”

    “可是,一开始并没死。而是从生到死的一个过程。”

    “是强xx致死?”

    “绝对不是,正好相反,是强xx招魂,把你救回来。什么叫死,其实它有四个观点:第一种是心肺观点。是心跳停止、呼吸停止;第二种是全脑观点。把植物人视同没死;第三种是大脑皮质死亡观点。以脑功能做判定标准,把永远昏迷不醒视同死亡;第四种最浪漫了,是灵魂观点。是灵魂离开了。这种灵魂出走、人就死了的定义,是希腊哲学家柏拉图(plato)最早提出的,在正统的犹太教和基督教中,也不谋而合。笛卡儿甚至点破灵魂存在于松果体,人死了,就离开了,或者说,离开了,人死了。”

    “那我呢?我算那一种?”

    “你算活得好好的一种。你没死啊。”

    “但我——”朱仑停下来,眼望窗外“但我总觉得我会很早很早就死掉。”

    “如果这是真的,证明了公元前三百年雅典剧作家menander(米南德)的定律:蒙神爱者早死、神爱者夭。”

    “whomthegodslovediesyoung。”朱仑补上一句。

    “问题是,你不是蒙神的爱,而是先蒙人的爱。所以呀,没那么容易就给神抢去。”

    “被人爱是不算的,要被你爱的人爱才算。”

    “这也是个好标准。”

    “在这个标准下,我发现只有神离我最近。”

    “被神爱,不是远近问题,而是生死问题。神的问题是他们要的是青春与死亡。而人的问题,要的是——”我没说下去。

    “是强暴。”

    我点点头。“是强暴。”

    朱仑又神秘了。“大师啊,刚才你说死去,死在超快乐里,我说你没这种特权。不过有好消息,你有另外一种。”说着,朱仑倒来一杯水,从她的“细软”提袋里,拿出一个小纸盒,上面印的标示是viagra(威而钢)。

    我静静看着,笑着。朱仑打开纸盒,从四颗包装中拿出一颗,喂我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