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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怒火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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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自己放在最低处,做一个最卑微的人,冬子走到这一步,在一年前,都不敢想象。他在心中自嘲道:命运也就偶尔戏弄我一下,挺挺,就过去了。

    父亲去世,母亲病重,他大学辍学,花光了父母所有积蓄后,终于没能挽救回母亲的生命。这两个世上最宠自己的人已入黄土,此时的冬子,如一粒尘埃。

    在去年冬天,他被迫扛起父亲留下的烧烤摊时,需要的勇气不亚于一个男人内心的战争。最终下定决心的场景,是因为母亲半躺在床上,撑着病体,顽强地穿着羊肉串,给予了他力量。他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他要像父亲那样,用顽强来对抗命运的折磨,并且,要恢复父亲当年在烧烤摊上,积累下来的光荣。

    “老陈烧烤”,这一条街上,一个响亮的名字。

    其实,他第一天出摊时,最开始还不敢抬头。这一个曾经的大学生,这个曾经衣食不愁,在同学中比较大方幽默的开心果,这个被同学们称为帅哥的人,不太敢在这个小铁炉子、烟熏火燎的地方,穿着帆布围衣,拿着扇子,一边对路人故作热情地微笑,一边吆喝。

    幸亏夜色,路灯的光在道旁树叶的斑驳下,模糊了脸面。幸亏,那是晚上十点钟,路上的人也不多。幸亏,关系最好的同学们,此时要不在外地上大学,要不出去打工了,很少有熟人经过这里。

    但吆喝是必须的,因为是晚上,没有吆喝就不会有生意。况且,父亲去世后,这两三个月,这个摊子没有出来。不吆喝,谁知道你重新开张了呢?

    他必须吆喝,仿佛跟人生气、跟自己较劲,其实,也是给后面楼上的母亲听的。

    “老陈烧烤羊肉串哎!”

    他知道,只有声音大,家里的母亲听到了,才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母亲被病折磨得很久了,父亲去世后,能够让她笑,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而几个月后,母亲也已经离去了,他的吆喝只是习惯,除了顾客,没有亲人再为他笑了。他在麻木中,机械地翻动着手里的羊肉串,羊肉的油脂滴落在火红的木炭上,“嗞拉”地叫,泛起的烟子,飘上来,熏得陈冬眼睛有些迷糊。

    但他不会流泪,这几个月,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他只是麻木地翻着肉串,偶尔用火钳翻翻木炭,用扇子扇一下风,让火旺一点,让烟散得快些。

    “老陈烧烤”的牌子就在他身后,虽然味道上还不能百分之百保留父亲当年的风味,但也有七八成像样,况且,他是老陈的儿子,如果他没资格打这个牌子,这个牌子就没人打了。父亲为此积累的上十年的口碑,不应该就此消失。就像身后这栋老楼,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财产。

    十多年前,在这个容城里,在钢铁厂的门外,在东山公园侧门对面,有一个老陈烧烤,味道好,份量足,夜晚十点后出来,凌晨一两点才收摊。

    下夜班的老工人、深夜在公园谈恋爱的年轻人、晚上娱乐打牌的人,路过此地的容城人,都知道。

    能够守住父亲这个小牌子,守住父母留给自己的小旧楼,也许就是陈冬的底线吧。他只是想做一个平凡的人,一个能够守住家庭回忆的人。曾经在腊月,同学们回来安慰他,在他家办同学聚会时的一句话,给他的生活赋予了意义。

    2008年的冬天,同学会上,班长说:“冬哥,你是容城的守护人,是同学们回忆的根。你在,我们班就不会散,我们想家了,就会想到你的羊肉串”。

    也许,这个鼓励是夸张性的,这个言辞是安慰性的。但是,冬子宁愿相信它是真的。除了期盼每年腊月底的同学会,冬子其实平时,不想见任何熟人,包括葛校长一家,那曾经帮助他关心他对他寄予厚望的一家人。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虽然夜晚马路上不时有车流轰响,不时有行人纷杂,但那个声音还是如一根线甚至一把刀,突然袭来,太熟悉了。此时此地,那声音,来自于冬子最不想遇到的一个人。

    “廖哥,我不吃羊肉串,别去了。”

    “不给我面子是不是?”

    一男一女,从街对面过来,他们显然是夜晚从东山公园下来的。两人都是冬子初中的同学,男的叫廖苕货,容钢新一代地痞。女的,是冬哥曾经心动的初恋:于燕。

    当年初中同桌于燕,与冬哥一样,成绩一般。但是,班上最调皮廖苕货,这当然不是他真名,是他后来当地痞时,江湖上的称号,意思是比较蛮横不讲道理的意思。

    廖苕货年龄大一点,身体壮一点,在班上痞一点,偶尔就调戏女生,当然其中也调戏过小燕。小燕是外来户,父母从乡下来到容城铁厂打杂工,胆子也就比较小。但有冬哥保护,廖苕货也就占不了什么便宜。

    本来冬哥也不怕什么人,胆子大人缘好,况且冬哥的父亲也算是容钢附近有点名气的大师傅,当过兵的,容钢的人,多少给些面子。在初中,冬哥还是镇得住廖苕货的。

    后来读高中,他们就分开了。冬哥因为小葛老师的关系,虽然成绩一般,总算插班进入了省重点中学:容城高中。而廖苕货与于燕,只能读职高了。

    但是,东山,冬哥家对门,却是于燕常去的地方,也是冬哥常给她送羊肉串的地方。说不清的意思,在月光下、在树木里、在山顶上,两人的心就比较皎洁。

    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燕子就不常来东山了,听说她父母因为容钢效益不好,回乡种田去了,而冬子上大学后,彻底就断了联系。

    自从父母去世后,此时的冬哥已经不是过去的冬哥了,他不想让燕子见到落魄的自己。偏偏,燕子与廖苕货这两个最不想见的人,此时一同出现在自己摊子面前。

    “哟哟哟,原来是冬哥啊,咋的?不请老同学吃个羊肉串?”廖苕货的语音里透露出讥讽,而燕子躲在他身后,不愿直面冬哥的眼神。

    “想吃就拿,不收你钱。”冬哥尽力保持着内心的平静,自己已如尘埃,何必再起扬尘。

    “燕子,当年你怕是吃了好多冬哥的羊肉串吧?”廖苕货把燕子从身后拉了出来,让她站在冬哥的对面。“廖哥今天把你欠他的,全部付清!”

    冬哥几乎不敢抬头看燕子,只是假装忙着翻动手里的羊肉串。“不必了,你们今天想吃多少,我都不要钱。”当冬哥说出“你们”这个词时,内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

    “装什么大方!你以为你还是原来的冬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穷得裤子都要借了,还装什么装?”廖苕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往地上一甩。“陈冬,老子今天这客请定了,你爬下来数数,老子这夹子里的钱,够不够于燕欠你的羊肉串!”

    “廖哥,别这样。”燕子的声音中,透露出胆怯。

    “给老子滚!你以为我不晓得,你两个当年都干过啥?”

    廖苕货伸手一推,燕子往旁边一个趔趄,退了两步才站稳。

    冬子拿着火钳,用力把火一捅,火星与烟尘突然往上一冒,声音低沉但有力量地说到:“苕货,都是同学,莫过分啊。”

    他已经很能够忍受了,和气生财是母亲的教导,他虽然是二十岁血气方刚,但已经习惯于厚着脸皮地忍受顾客的挑剔了。

    对方并不退缩,廖苕货已经自认为在容钢周边有点小名气了。“么样?想打架?”他顺手拿了一根羊肉串舔了一下,就把这根羊肉串向马路中间丢去:“你他妈的好意思,这叫老陈烧烤?羞你先人!”

    这话真不能忍了,一会充老子,一会骂娘,还推了于燕。冬哥双手在发抖,眼神中露出刀一样的光。

    本来,冬哥这种眼光,要在初中时,苕货是害怕的。但如今,他已经打过许多架了,他已经有一些钱了,况且,在燕子面前,他不能怂。一个人要战胜自己少年时的自卑,就得在成年时复仇。

    突然一脚,当苕货把烧烤摊踢倒那一刻,谁都没有想到,羊肉及木炭倾倒过来,大部分倒在冬哥的帆布围衣上,冬哥虽然本能地倒退几步,但还是感受到灼热的木炭,落在了身上。

    这一幕太突然了,燕子除了尖叫地跑开,廖苕货与冬哥都愣住了。但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江湖人士。廖苕货干了一件他本人后来都后悔的事情:他冲前去,把“老陈烧烤”的牌子踩在脚下,并且说了句让冬子刻骨铭心的话:“你个野种!你根本就不是他儿子,有什么资格打这个牌子!”

    当然是本能,冬哥后来回忆,当怒火被点燃的那一刻,理智根本就不起作用。当时冬哥手上只有那把火钳,捅炉子的冒着烟火的火钳。只是顺手一甩,啪地,就打了过去。苕货本能地一用手一挡,那高温的铁的火钳,就落在了苕货的右小臂上,从此,这个疤痕,就伴随了苕货的一生。

    冬子当时就明白出事了,而苕货被这一打,也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大概一秒钟过后,才痛得大叫起来。

    警察来了,把苕货先送进医院,再把冬哥送到派出所。冬哥只是给警察提了一个要求:“我把炉子和牌子收一下,行不行?”

    警察知道他的家庭情况,这个派出所的人,都吃过他父亲的羊肉串,就同意了。冬哥将地上的炉子搬回了家,锁在楼梯间,那牌子已经裂了,冬子不忘把它擦了一下,放回了卧室,给父母的遗像嗑了头,锁了门,就跟警察到派出所去了。

    询问笔录做得快,毕竟事情不复杂,冬子的叙述与苕货在医院时的笔录,大体事情都差不多。当然,他们都略去了燕子的情节,毕竟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

    第二天,当伤情鉴定出来时,就比较复杂了。警察也是同情冬子的,也晓得苕货不是个好货。但是毕竟冬子把人打伤了。医药费当然得冬子出。更重要的是,这医疗鉴定是轻伤,这就涉及到刑事责任问题。简单地说,冬子有可能要坐牢!

    轻伤与轻微伤,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在法律上却有天壤之别。如果是轻微伤,只需要赔点钱,然后最多拘留十五天就够了。而如果是轻伤,就有可能判刑坐牢,性质完全不同。

    当警察给冬说完性质与处理前景时,冬子想,坐牢就坐牢吧,反正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当年父亲离世,母亲病重,已经耗干了家里最后的积蓄,自己已经没钱了。这些天卖烧烤,除了进货的成本,自己身上总共只剩下两千多块钱了,不足医药费的零头。

    “我没钱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

    警察当然知道他的情况,对他还有点同情。“陈冬,你年轻,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不要跟法律较劲。钱肯定是要赔的,要不然,法院判下来,把你家房子卖了,也得赔。”

    房子能卖吗?那是父母留给自己的唯一财产,是父母一生奋斗的心血,为了它,父亲过早地付出了生命。母亲撑病,串羊肉的情景,怎么可以忘记呢?

    警察还给他指了一条路:“你多赔点钱,包括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再给别人道个歉,争取别人的原谅,也就可以不起诉,对不对?你还年轻,你父母都是好人,这我们知道,不忍心你走到那一步,对不对?”

    冬哥晓得这位警察叔叔的好心,但他此时,已经横下一条心了。事是自己做的,只能够自己扛。自己,是永远不会向苕货低头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踢翻了炉子、践踏了牌子,更因为他说的话。

    僵持中,突然外面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冬哥被关的铁栏杆内,就听得到外面民警办公室打招呼的声音。“葛校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麻烦你们了,冬子我没教育好,麻烦你们了。”葛校长的话虽然客气,但民警们的态度更为客气。“哪个告诉您的?还把您的大驾劳动了,您坐您坐,尝尝学生的茶。”

    “不喝茶了,你把事情给我说一下。”

    冬子在栏杆里面的留置屋内,虽然看不到外面的人,但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民警给葛校长介绍了冲突的情况,当然,还听到葛校长女儿,也就是葛老师的声音。按父母要求的叫法,冬子得叫葛老师为大姨,叫葛校长为爹爹,也就是当地对外公的称呼。

    当事情介绍得差不多时,葛校长说到:“这事该怎么办,我来处理好不好?需要什么手续多少钱,我来办。”

    “葛校长,这事您也管?那是陈冬的福气了,我不知道,您跟他是什么关系呢?”这是派出所所长的声音。

    “他叫我爹爹,我该不该管呢?”

    “好吧,葛校长,您老亲自过来,我们就有谱了。”

    外面喧杂了一会,好像有送点心的,有泡茶的,也有办手续的声音。过了好久,听到民警拿出一串钥匙来,对陈冬说到:“陈冬,出来,你爹爹来保你了,出去,跟人家赔礼道歉,听到没有?”

    冬哥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麻木地走出了铁门,站到了葛校长面前。最先上前的是小葛老师,她一把拉住冬子的手:“我看看,受伤没有。你看看,衣服上都有几个洞,这裤子上全是炭灰,被炭火燎过的,咋那冲动呢?”

    这种母亲般的关怀,瞬间让冬子感动了,从昨天到今天,独自一人关在这里,他在孤单中有一种死心的感觉。

    “大姨,你们咋来了?”他不敢叫“爹爹”,因为,葛校长在他心目中,是一个过于高大的存在。

    “要不是于燕给我打电话,我怎么知道?你爹爹非要来,我也拦不住。”

    没办法,只好面对了,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总得要面对家长一样,冬子轻声地叫了声:“爹爹。”

    葛校长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看着冬子的眼神,冬子惭愧地低下了头。葛校长回头对民警们说到:“谢谢你们啊,我们先过去。”

    民警们全部站了起来,小葛老师牵着冬子,跟在葛校长身后,在全所民警的目送下,走出了派出所。

    当然,还有一位民警当司机,送大家上了车,这位民警也是陪他们到医院去的,毕竟,如果道歉得到原谅,是需要法律上的见证的。

    车上,一路无话,开到一个商场附近时,小葛老师让民警停一下,她迅速跑了下去。等了二十几分钟,她提着一大包东西上了车,除了补品水果奶粉什么的,还有一些烟酒。

    车子到了医院楼下,刚停稳,葛校长坐在副驾驶,要大家暂时不要下车。他回头对冬子说到:“上去道歉要诚恳些,好不好呢?”

    冬子有点不知道如何反应。一方面,他内心中根本不想跟廖苕货这家伙道歉。另一方面,葛校长的指示,他从来没有违反过,是如此的权威与不可置疑。那是他爹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的确是除他父母外,他最亲近的人。

    在爹爹平静而坚定的目光等待中,冬子不得不点了点头。

    一行人先到主治医师那里,了解伤者的情况。苕货的伤虽然大致就在右小臂一个地方,但伤有两处,一处是骨折,毕竟出于本能的力量是非常大的。一个就是烧伤,大约有两寸多长的烧伤,需要一定时间的治疗,才会康复。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住院的时间,少不了。

    然后,就是到病房了。冬子是最后低着头进去的,不是他不好意思面对廖苕货,哪怕到今天,冬子也认为,当时的情景,廖苕货就该打,只不过,稍微打狠了点。他低头,只是不想面对苕货,在他面前服软,那很违心。

    当看到小葛老师及葛校长进来后,廖苕货出于本能,想起来打招呼,但又想了想,又重新躺下,假装非常痛苦,夸张地“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音,最后才说到:“葛校长,葛老师,你们怎么来了?”

    小葛老师说到:“冬子打了你,是我没教育好,所以,带冬子来看看你。”

    这个老油条,在老师面前居然还有装出很痛苦的样子,说话还很江湖:“葛校长,葛老师,你们都是我最敬重的人,要不是你们来了,他陈冬,莫想进这个门。但是,我们都是你们的学生,你们不要偏心,总帮他不帮我?”

    此时,八十岁的老葛校长表情就有点复杂。那种挤出来的笑容与不好意思的歉意,好像犯错的是他本人一样。那个表情与低微的语气,让冬子这一生都难忘。

    “小廖,你们都是同学,谁都犯过错误,但老师还是希望你们能够和好,好不好呢?”

    对方暂时不知道如何反应时,葛校长回头看了看冬子,示意了一下,冬子知道,这目光是命令。被迫上前,说了一句此生最感屈辱的话:“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我错了。”

    此时小廖看了看校长与老师,还有身边的民警,故意不看冬子,仿佛没听到似的,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幸亏,此时,苕货的父母进来了。他父亲是钢厂的职工,也曾经是葛校长的学生,已经把这一幕看明白了。“狗东西,校长和老师都来了,还挺在床上,老子不打死你!”

    吓得苕货一哆嗦,赶紧从床上弹了起来。他只是右手有伤,整个身体还是好的。他父亲在家估计有点粗野,廖苕货再混江湖,还是怕父亲的。

    他母亲突然拉住小葛老师说到:“葛老师,你们跟陈冬是啥关系?”

    “我是他大姨。”

    “哎哟,这不是自家人冲了自家人了嘛。没事没事,年轻人不懂事,我们大人还是懂的。”她回头对他儿子吼道:“葛校长八十岁了,亲自来看你,你啥态度,是不是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