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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幽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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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福二年,西元八九三年。

    时光匆匆,就在这样的一片祥和气氛中,大唐送走了既不景气也无福气的景福元年,迎来景福二年。临近新年,刘将军大开府库,给全军发赏,有钱帛有粮肉。之前抢了草原牛羊不少,刘哥出手阔绰,一时军心大悦,都道刘帅仁义。

    过完上元节,刘将军决定急军士之所急,办件大事。弟兄们在安边城吃了三年风沙,该问问轮戍的事了,就令爱将李崇文派人回幽州瞧瞧。李大自称不好走开,差遣李三去办。郑二见大冬天没甚事做,自告奋勇同行,主要想回去看看老娘,顺便将几个胡娘和娃娃送回去,这边着实是艰苦了点。

    于是二十余骑和几辆马车离城向东,车上拉着队中兄弟的部分财货物品以及家书,顺道送回幽州。哦,还有李三郎的四个胡女和孩子,呵呵,小白脸身体不差,艳福也不浅,每次看郑二目光投来,李三都觉着小脸臊红。

    同是冬天,同是军都陉,郑哥坐在马背指指点点,述说当年来时路上的点点滴滴。“三郎,上次从此过去安边也是冬日,转眼三载啦。”想来这三年经历,李崇武亦觉恍如隔世。看两边枯藤攀绕,败叶成堆,一片萧索,李三感慨道:“可不。当时只说去给大军看后路,没想到一去三年。按规矩,怎么也得调咱们回来,回来幽州,郑郎有何计划?”

    实话说,这问题二哥听了有点彷徨。当初老大与他想着两头押注,而且那时云中还在赫连铎手里,占了半个蔚州,也算是个地盘。刘窟头若能安心经营,豹营跟着水涨船高,郑哥也能共同进步。但情况显然与他哥俩所想不同。主要是赫连铎脓包,他丢了云中,致使孤悬在外的安边城非常尴尬。北边是妫州的高家的地盘,东边是大山,西边、南边都是河东军,魏州地狭民贫,屁个前途也无。若非如此,好不容易有块地盘的刘将军,为啥想要挪窝呢。

    但是离了安边能去哪?这也是个问题。

    老大想法倒是清楚,得一步步弄块自己的地盘,但是怎么一步步地弄,这就超出二哥的能力了。但这些话二哥想想也没法跟小白脸说啊,抓耳挠腮半晌,道:“这,俺没想过。总之豹子都到哪俺便到哪么。”

    李三郎听了,笑着摇摇头也没多话。前方望见城头,是怀戎城到了。

    怀戎城,是妫州治所,大概正在后世官厅水库一代,坐落于妫水北岸,再向东南的居庸关,就是幽州西北大门。此处是清夷军驻地,作为控制山后草原的重要据点,怀绒一带亦是幽州屯田重地,以供军资。李三郎遣人先去通报,道:“郑郎。妫州高家是镇中宿将,据说所部高家军甚是精锐,咱们去拜望一下。”

    “精锐?”二哥不屑道,“比得咱豹都么?”

    李三想起当初说鸦儿军精锐的往事,“呵呵”笑笑不语。

    将要入城,迎出一众人来。打头是个三十许岁的汉子,身体健硕,却是面白短须,一身素色锦袍,看穿着不似武将倒似个文士。上来一行礼,道:“可是李宣节当面。”李崇武催马上前回礼,道:“正是。可是高军使。”李崇武的正式告身是宣节校尉,正八品上,高家是河北老兵头,如今话事人是高思继,任妫州镇遏兵马使,算是妫州的土皇帝。

    那汉笑答:“那是家兄。”

    李崇武道:“那是高副使了。”高思继的弟弟,那就是兵马副使高思祥。果然那汉应了,拨转码头让出道路。却没忙走,向老黑拱拱手,道:“未知这位壮士是?”李崇武介绍说:“这是我军中虎将,郑守义郑队头。”高思祥上下打量郑哥一番,点点头,便在前引路。

    不片刻来在一处府邸前。

    但见门前甚是宽广,两边摆着戟架,数员壮硕的军卒侍立。进了门,又是别样光景,一路回廊宛转,山石草木、水塘齐备,只因此刻天寒,枯草冰湖显得有些萧瑟,若是夏日,当是另一派林荫碧草、鲜花奇石的美景。

    此时二月初,冰雪尚未消融,进了明堂却温暖如春,几只铜鹤口中飘出淡淡清香,与透窗而入的日光相映成趣。高思继已在堂中等候,请了众人落座,敬他是刘仁恭的使者,将李三郎让在主宾。简单通传了家事,听说李崇武的爹曾在朝为官,高思继对他又高看两眼,道:“刘帅一向可好?”

    “还好。有劳高帅挂念。”

    高思继道:“哎呀,还是大顺元年时,刘帅押运粮草路过,与某见过一面。一晃三载啦,刘帅此番差你回幽州有甚事么?”最近刘窟头在镇中风头狠劲,去年李节度在云中跌倒却吃肥了大老刘是一桩,后来他抢草原动静很大,许多胡儿都跑到妫州这边逃难是一桩。

    李三郎道:“我军戍守安边三载,期限将至,军心思归。李公原说今春调兵来换,但眼看此时不见个说法,刘帅遣我问问后面怎么安排。”

    “哎呀。”高思继诧异道,“你不知么?”

    李三郎茫然道:“何事?”

    高思继说:“上月独眼龙攻成德,李公已统兵南下去了。你等不知么?”

    李三与郑二闻言,面面相觑,哪知如此不巧,可是他们在安边没听说啊。高思继看他二人模样,是真不知道,便道:“据闻成德不敌河东,颇有折损,想是李公急去救援。且稍待李公回镇再说。既来之则安之。李公不在,不急去幽州罢,不妨在此盘桓数日。”

    听说李匡威不在,李三郎也觉麻烦。口里却道:“高帅好意心领了。李公在不在我也得去呀,好歹讨个说法也好复命。安边难过,军士们翘首以盼等信呢。”高思继微微颔首,看李三郎心事重重也聊不痛快,便道:“一路辛苦,先安顿下来,洗洗风尘。稍晚同饮。”

    “如此,有劳高帅。”

    听说李匡威南下,调防之事八成就要泡汤。郑二哥倒没觉怎么,李崇武不免神思不属,这顿酒自然是吃得有些寡淡。挨到天明,拜别了高思继,一众继续南下。出居庸关,归心似箭的郑哥就放开马蹄疾走。

    进城李三郎自去子城汇报,郑哥直接回家。刘三兄弟、郭屠子各回各家各找各妈,郑全忠几个等在城中没有房宅的,都去郑老板家里安顿。

    进了显忠坊,不几步就见郑家肉铺子生意红火,嘹亮的嗓音穿透寒风,飘入郑哥耳畔。“慢走,还来啊。”刚刚送走客人的张桂娘收了铜钱,只觉眼前一暗,什么玩意遮挡了视线,缓缓抬起头看,不是这老狗还能有谁。

    一滴热泪几乎夺眶而出,忙把袖口擦了,郑张氏虎着脸喝道:“好你个老狗天打雷劈,还知道回来,死在外头吧。”

    郑哥咧嘴笑道:“娘子何出此言呐。”翻身下马,搓搓手就想上前,忽觉母大虫脸色不对,越发阴沉下来。坏了!二哥想起身后三个胡女和孩儿还在,哎呀怎么忘记安顿她们。只见郑张氏顺手抄起案上小半条肥肉劈头就丢,郑二连忙低头让过。就听郑夫人怒喝:“好你个天杀地贼痞啊,什么人都敢往我屋里来了。”

    黑哥哪敢接口,夺路而逃,一口气到后门,回头看看泼妇没有追来,这才喘匀了气。正见要出门玩耍的小屠子兄弟几个,真是郑老板的种,长得又黑又壮,瞧见老爹回来的小屠子仿佛耗子见了猫,贴着墙根撒腿就跑,让郑队头温暖的大手空空地落在风中凌乱。

    罢了!郑老板整整衣袍向里面走去。

    时值午后,郑老安人吃罢饭,抱着手炉正在晒太阳困觉。心有所感一般,老太太忽然抬起头来,朦朦胧胧就看见一个身影过来,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二郎啊,又去哪里耍子了。”

    郑二郎嘴角噙泪,袖口摸了一把,扑到地上给老娘恭恭顺顺磕了头,乖猫般蹲在一边,轻轻给老太太捶腿,道:“俺,俺,”却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老太胖手抚着郑二的大头,仔仔细细查了几遍,道:“还瞒我不成,什么买卖一走三载。不就是做军么,张氏不知哭了几回。”

    郑守义卸下背上的包袱,取出两条皮筒子递到老娘手里,道:“两条狼皮筒子试试。暖和,俺亲手射来。”

    老太双手在狼皮上细细摸索了两回,好像是在抚摸着世间最华美的皮裘,笑说:“胡扯。你何时善射了?哼,耍耍刀枪还成,跟你阿耶一样,会个屁弓箭。”郑二看老娘高兴,也呵呵傻笑凑趣,胡吹大气道:“娘娘,孩儿现在长进了,手下一千儿郎,以一挡百不好说,一个当十个还是当得。俺若没点能为,怎么拿住这帮杀才。”

    老太太啐道:“你杀节度使了,一千儿郎,去。”

    郑二郎也不分说,就安安静静给老娘捶腿。不意门前人影闪过,打眼一看,墙角果然站了一人,头顶一个囚髻,一身素色长衫。郑二郎揉揉眼,以为是看花了,这不养在外宅的巧儿么。却见老太太招招手,让那巧儿近前,拉起她手轻轻摩挲,道:“年前,大郎做主把人给你接回来了。”

    郑二云里雾里有点懵,当初可是郑张氏给打出门的,这就接回来啦?没敢直接问老娘,四下张望,道:“阿娘,大郎呢,没回来么?”

    “前两日又出城了。”老太太将两人手拉在一处,“莫怕,张氏允了地。这些日辛苦了她,人也给你接回来,再莫与她打。去罢。”

    “哎。”郑二牵着小妾的手向里挪步,想起外面还有三个大的两个小的,没给打死吧,巧儿都接回来了,看来有门儿啊。心怀忐忑地让巧儿先回房,郑二悄摸摸往前堂转,却见母大虫带着四郎正在安顿同来的郑全忠几个。小猴子郑全忠见郑哥探头探脑,就指着分配的住处叫道:“队头队头,俺住这里。”

    被搞暴露的郑队头硬着头皮闪身出来,假意看看各人安顿的怎样,眼角却一直往老四身上飘。郑老四郑守礼一脸淡定,暗暗给二哥示意放心,指指柴房方向,郑哥心说,柴房就柴房吧,先领回来再说。迎上郑张氏的眼睛,郑哥作势道:“都安顿好了啊。”

    “哼。”张桂娘白了这老狗一眼。

    郑哥忙上前去,硬拉了张氏大手,同往后屋去了。

    放下不提。

    再说李三郎。

    在妫州已知节度使李匡威不在,城中是他弟弟李匡筹守城。节度使住城西南角的子城,李崇武在城门口通禀身份验过军牌,等侯片刻被引入子城。李三郎抬眼观瞧,两边值哨的军兵也算勤谨,甲仗鲜明。

    待进官署,便见到李匡筹。

    这是五大三粗的一条好汉,颇有几分威严,也尝披坚执锐陷阵杀敌,只是这几年多在城留守。却边上一文士道:“李节度往援成德,刘镇将有甚话只管对李公讲。”李匡威外出李匡筹以节度副使留守,这是近年惯例,不用解释。

    李三郎遂将刘仁恭的书信双手奉上,道:“都在书里了。”李匡筹接来看罢了也不搭话,将书随手递给这文士又看。

    片刻,那文士道:“蔚州军心如何?”

    李三郎恭敬答道:“不敢欺瞒李公,军心思归。”

    那文士道:“蔚州现有多少兵?”

    李三答曰:“正兵五千,土团乡夫及民壮有近五千。”

    仍是那文士说:“皆需换回么?”

    “是。”李三郎道,“新附之地,军士多为燕人,日久思归,都需换回。”

    那文士再问:“粮豆还能食用多久?”

    李三郎道:“两个月。紧些三个月吧。”

    那文士捋须故作遗憾道:“刘军使守蔚州三载,劳苦功高啊。早该回来。节度使这事办得岔了,行前亦无交代。咳。节帅南下不久,一万人换防,幽州目下兵力不足,且待数日整顿了兵马,再去换刘军使回来。李公以为如何?”

    李匡筹想也不想,点头道:“甚好。”

    那文书道:“且稍待。”转身取纸笔刷刷点点写成一书,拿给李匡筹看罢,用了印封好交给李三郎,“烦劳李宣节再走一遭,与刘将军说明。留后即刻整顿兵马粮秣,一月之内,粮草必至,早则一月,迟则三月,定有人去换回。”

    进城前,李三郎都以为事情都要黄,不成想李匡威没办的事,这李匡筹说办就给办了。真是奇哉怪也。总觉着哪里不对,一时又想不明白。遂收了回书告辞出来回家,顺道差人通知郑守义,三日后返回安边复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