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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屠子从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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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老安人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头发有些花白,耳聋眼花也听不到门外哄闹,朦朦胧胧瞧见儿子过来,眯缝着眼睛呵呵笑道:“二郎啊,又去哪里耍子了。”

    母亲面前,郑哥乖猫般恭恭顺顺磕了头蹲在旁边,轻轻给老娘捶腿,看她纳鞋底,并不答话。老太人老成精,岂能不知儿子行事,道:“改日让你嫂子去庄里看几家小娘,买一二来与你做妾罢。出去胡混败家,也不怪媳妇恼你。”抚着儿子硕大的脑袋,老太又道,“张氏粗是粗些,难得人好,能持家,能生养,我两家又是世交。娶妻娶贤,你要好生待她,晓得了?”

    郑二答曰:“全依娘娘。”心里却道,纳妾?纳个鸟妾。前面买个巧儿,不几日就被这悍妇撵出门,如今只好放在别宅养着,倒有数日不见。念着巧儿柔软的身段,也罢,寻一时去看看。

    老人家听了满意点头,眯眼去纳鞋底,郑二就在旁陪着说些闲话,认认针线,哄得老娘开心。

    可巧就到饭点,嫂子柳氏张罗了饭菜,主食是粟饭、煎饼,素菜有烹葵、水芹,荤菜是炖鸡、蒸肉。郑母牙口不好,专给做了肉粥,郑二亲手伺候母亲吃了,又安顿老太太歇下,就转来柜上帮手。

    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张氏虽恼老郑胡混,也拿他没辙。合离绝不可能,腾出位置好便宜这黑厮么。见老黑转来,张氏本不想纠缠,但看他在眼前摇来摆去,又突觉心中无名业火升起,暗下狠手掏了郑守义裤裆一把,将那几两物事团在手心,好一番揉搓,痛得咱二哥像个虾子般弓腰讨饶才算罢手。

    好悬逃得毒手的屠子哥再不敢在前面厮混,脑门一拍,“啊呀”高叫一声道,“军中所需还未妥当,俺去瞧瞧”,招呼两个伙计就奔往后院去了。张氏看他滚了,也不知是该喜该愁,转眼瞧见柜上几个伙计都停了手偷笑,喝道:“干活,仔细你等皮肉。”

    来在后院,屠子哥使出一身横练功夫,手里两把屠刀舞得出神入化,横切竖削,放血切头、剥皮开膛,转眼将两只整羊拆个零碎,刃不打卷骨不折,下手精准、刀口齐平,条条块块码放整齐,煞是好看。一番忙碌下来,郑老板额头见汗,却只觉得通体舒泰,四肢百骸无处不舒爽,什么烦恼都没了。

    撂下钢刀,自有伙计去拆另几口猪羊,郑哥抱着一壶热水,自坐在磨盘上,边瞧边说。

    “郭郎,你这刀口不齐。”

    “王儿,你这怂样,一年要废俺几口好刀。”

    “周儿,你不差。只是力道小了些。”

    歇过一口气,黑哥又去动手。

    再拆了一腔羊,就见郑大从后门转来,身后几个亲兵帮着抱进几卷绢帛。

    郑老板看大哥回来,忙把尖刀丢给伙计,将油手在腰间擦蹭两下,上前小心接了绢帛,生怕沾上油污,唤来匹夫匹妇拿去入库。大郎郑守仁在军中当差是有粮饷的,但郑二扳着指头盘算,说:“日子不对呀,又要开拔了?”定额的粮赐、衣赐都有数,像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赏赐,一般都是有事。

    如今的大头兵,干活不发钱是万万不能地。

    郑大矮了老二半头,也是一脸络腮胡子,也黑,只是没老二黑得彻底,黑得纯粹。一双溜圆的虎目十分凌厉,抄起郑二放在磨盘上的半壶水灌了一口,“嗯”了一声,继续默默看着伙计们忙碌,心里不知在盘算什么。

    郑二问:“打哪里?”

    “独眼龙围了云中,李公打算出兵。”

    云中是河东云州的治所。云州么,后世鼎鼎有名的“燕云十六州”中的“云”,就是这个云州。云州往东是蔚州,挨着妫州,翻过太行山就是幽州。不过,云州如今的名气没后世那么大,若一定要说出名,那么,一是汉高帝曾经被围的白登山就在云中边上,另一个则是李克用造反,就是在此起家。

    华夏第一条独眼龙就是说的这厮。有云他因瞎了一眼得此绰号,亦有说他天生大小眼者。这几年,全大唐就数他跟他爹戏多。

    十多年前的咸通年间,云州那边连遭几年灾,军使段文楚自作主张削了兵士粮饷,搞得军心不稳。李克用时任云中守捉使,直接兵变杀了上官段文楚,自任留后。他爹李国昌当时是振武军节度使,看儿子杀了上官,立刻上奏朝廷可以大义灭亲。结果朝廷就真任命卢简方为振武军节度使,让李国昌挪窝去做大同军防御使,就让他去大义灭亲。这下爷俩装不下去了,直接扯旗造反,开干。

    那会儿还没闹黄巢,朝廷有些实力,立刻召集各路兵马围剿。

    先是吐谷浑大酋长赫连铎掏了振武军的老巢,接着又把云州给偷了。后来,招讨使李琢与幽州、云州合兵,将四下流窜的两父子怼在雄武军对峙。结果李克用的叔叔李友金投降朝廷,乱了军心,时任幽州节度使的李可举勇猛精进,先后在药儿岭、蔚州两次大败独眼龙,成就了幽州的辉煌时刻。这父子俩就此流亡塞北,跑鞑靼部舔伤去了。

    赫连铎于是做了云州刺史兼领大同军防御使,占了云中城。

    事情没完。

    后来黄巢从广州一路打进关中,长安第五次沦陷,为了剿匪,唐僖宗赦免了李克用。这厮出兵勤王,亲率两万骑兵先后击败巢将黄邺、赵璋、尚让等部,汇合各路勤王军恢复长安,立下军功不小,由此被封为河东节度使。他爹李国昌也被封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但这老胡转眼就死了。

    但是,打云州是怎么回事。李克用是河东节度使,云州是赫连铎的地盘啊,然后,又关幽州什么事。“独眼龙打云中?云州?在山那头吧,亦非卢龙地界吧。”郑老板有点算不过来这个帐。

    “当年讨伐他父子,赫连铎没少落力,又占了独眼龙起家之处,许是这厮要报仇吧。”要说李克用是很不讲究。各地方镇虽然割据一方,但规矩还是有的。比如该给朝廷上供要上供,不管面上当不当朝廷一回事,没个非打的理由,或者没有朝廷号召,一般不会打来打去。

    打仗,是要死人地,舒舒服服过日不好么。大头兵们开拔要钱,打仗要钱,打赢打输都要钱。嗯,打输了可能也不用花钱,因为命都没了。所以,对于节帅们来说,没有深仇大恨何必呢。就这独眼龙说打谁就打谁,一点规矩不讲。郑老大想想也说不清楚,唯一能想到的就这个理由。

    “那与我等何干。”

    郑大嘬着水壶,道:“李公说如今独眼龙兵强马壮,今非昔比了,赫连铎未必顶得住,唇亡齿寒,要救。”

    唇亡齿寒这话他懂,但是云中远在上千里外,这怎么唇怎么齿法,郑哥就想不通了。老大为啥情绪不高他倒明白。老郑的祖父当年是跟着李可举打李克用时战没的,仇恨谈不上,当兵吃粮,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只是想起李克用这档子事,郑家兄弟不免触景伤情。

    “此次动兵多少?有把握么。”

    “没定,先备两万人,还要看探马回信。把握么不好说,有些年没跟河东军做了,不知道根底喽。”

    郑老板心下暗呼,两万人不少了。这说的是正兵是甲士,都是职业武夫,主要从幽州还要一路运粮过去,如将辅兵、夫子算上,号称十万大军也没问题。郑二也不知该说什么。每次出征前,老大总是要回来陪老娘吃顿饭,这时候说啥都多余。他不说话,郑大却开口道:“三哥、四哥大了,家里买卖交给他两个罢。此次要募新兵裁汰老弱,你来军中谋个差事。你不是早有此意么。家中伙计挑上数人,隔壁刘三、刘四兄弟我看不错,也带上,弄在一处好有个照应。”

    天宝以来,多少武夫起于微末而雄霸一方,河北的三个刺头藩镇就是榜样中的榜样,楷模中的楷模。比如本届幽州节度使李匡威,祖上就是老武夫一个,他老爸做掉了上任节度使李可举上位。

    李可举,回鹘遗种尔。

    作为老武夫的后代,郑二早盼从军搏场富贵,奈何老大一直不许,非让他看家。今见老大主动提起,自觉蹉跎了许多岁月的郑二真是喜上眉梢,立时就忘了祖宗都是怎么死的,搓着双黑手说:“只等你这话了。这房前屋后转来转去,烦也烦死。那俺是往哪里去?也在李公处做牙兵么,就在哥哥帐下。”

    郑大拉着脸道:“我那是你想去便能去么?”

    二哥心说,难道不是?

    郑大郎瞪了这黑厮一眼,道:“李崇文你晓得吧。”屠子哥亲妹妹嫁的李崇德,就是李崇文的堂弟,怎么不知,郑二连忙点头。“他在刘窟头那里领一营兵,我已与他说好,你去在他手下。”

    郑二慌道:“大兄还你带我吧。打虎亲兄弟么。俺这一身本事,不丢你人。”

    “放屁。就你这两下子,哼。”郑大大巴掌抽在黑哥头上,一点脸面不给,道,“我看李公心气很高,此番难说会否同独眼龙硬做一场,新来者定放前队顶着,保你活不下来。当李鸦儿是秃头蛮,你还见谁把赫连铎围城里不敢露头?他是草包么。难道叫爷爷给你收尸。”

    “哎你这话咋说。”战阵是真没上过,但听说上来就要站前排,郑二也有点虚。“那,那换个地方呢。我听说李将军不待见刘窟头啊,跟他有个甚前程。”

    郑大不屑地说:“哼。我告诉你,此次李公亲自将兵去云州,走军都陉,西口蔚州你知道,便是大军后路。先去占了安边城,全军粮草皆屯此处,后路也在此。已定下刘窟头守安边,你说李公不待见他,能将后路粮草让他看着么。”

    郑二有点懵。

    郑大解说道:“我知你听了个甚。有日宴上这厮醉了,嚷嚷他梦中四十九能高贵,便传出他说四十九能做卢龙节帅,李公因此恶了他。哼,以讹传讹。笑话,一句梦话说就说了,怎么,哪个不要美人,哪个不想高贵。刘窟头遇下甚厚,亦能治军,刘窟头你当乱叫么。

    他守后路,有大军顶着,跟他不用打硬仗。你那两下子差得远,先在军中历练两岁再看。有俺陪李帅上战场对得起他家了,还来做甚。李大郎与我家有亲,人好也能治军,在他那儿能有照应。晓得?”

    郑二识时务者为俊杰,“罢,你说怎么便怎么。”心想进了门再说。

    “嗯。他家三郎走马摔了,李大明日在家,你亲去瞧瞧。”

    说着已经日头偏西又到饭点,郑家关了店铺吃饭不提。

    次日,郑二不到鸡鸣就起来准备。

    郑家肉铺有乡下庄中家养的畜生,也有外采的。隔壁刘三、刘四家祖上与老郑家是战友,后来一起置办了产业。刘家主要走商路,往塞外跑的多,也自己贩货也给人做护卫,郑家的许多牛羊都是经刘家从塞外买来,有时刘家缺了护卫,也常从郑家借调人手。

    因店在城里,就后院垒了圈舍,存得一些活畜周转。天还黑着,黑哥提着火把来在圈外,托腮打量,瞧中一只羔羊大小正好,翻身进去一把提出。这畜生们都知黑厮凶狠,见他来到,真是个个胆寒,唯恐遭了毒手。见他捡了一只羊羔,有那没被挑中的俱都欢喜,咩咩叫着纷纷散开,只那羔羊的母亲护犊心切还想上来,少不得被这屠子一脚踢开,哀鸣不已。

    顺手又把一只正肥的公羊倒捉了,提着双腿,也不管羊哥嚎得凄惨,与那羊羔并排在架上挂起两脚,取了称手的家当,三刀两式宰剥干净,那肉还在抽搐。从肥羊切下两条粗大后腿绑上,又割出几条好肉,剁成哨子包好,羔羊整只套了绳子提起。郑哥手一手端着荷叶包,一手提着羔羊,叫个年长伙计扛上羊腿,径往李府而去。

    少时来在门前,对那门房道:“俺来看看三郎。”门房认得是他,忙去通禀,留了二哥在门厅稍候。不一刻,就见李崇德迎来,将肉把给边上小厮,郑二问道:“说三郎摔了来看看。怎样。”

    李崇德道:“只甩脱了膀子,已接好啦。有劳兄长挂怀。”

    郑哥眼一歪,拿出大舅哥的架子道:“恁不小心!”

    “咳。三郎只读些书,前几日忽丢了书本要骑马习武,不意地滑摔了。幸无大碍。”走了几步,李崇德停下脚,拉住舅哥悄悄交代,“好叫阿兄知道,三郎日前发热烧了多日,许是烧得狠,醒转后不少人物都不记得,一时见面若有怠慢处,千万包涵。”

    二哥敷衍道:“好说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