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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8部_第五章 坐镇邺城,曹丕结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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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丕开府

    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春,天子任命曹丕官职的诏书终于传到了邺城,虽然此前曹丕已收到陈群的信,知道自己将担任的是五官中郎将,却没有料到诏书中“五官中郎将”后面又加上了“丞相副”三个字,并注明可以开府。这不仅震惊了曹丕,也震惊了邺城所有官僚。

    五官中郎将原本只是南军七署之一,光禄勋的属官,负责统领五官郎,守卫皇宫殿门,天子出巡时充任护驾仪仗。不过曹丕这个五官中郎将似乎根本不用跑到许都给天子当侍卫,倒像是另设了一个机构,还可开府辟掾。看来曹操意思很明确,已经把曹丕看作是接班人来培养,不仅给了他官职,还给了他招纳一部分属下的权力。但令人回味的是,既然给曹丕的诏书中明确指明“丞相副”,也就表示身在许都的那位御史大夫郗虑,不仅没有副丞相的权力,连虚名都失去了。

    曹丕大喜过望,为庆贺此事,特意邀曹真、曹休、夏侯尚、吴质、刘桢等结伴出游青州。众人到了渤海郡南皮县郊游数日,饮酒赋诗对弈抚琴,品评邺下之士,众人各自尽欢,这才心满意足回归邺城。不过他们刚回到邺城就有噩耗传来,曹军虎豹骑都督曹纯病重亡故,终年四十岁。曹纯虽然是曹仁的弟弟,但与曹操的关系比曹仁还近,昔日何进当政,宦官作乱,董卓进京,曹操在朝廷任典军校尉,曹纯担任黄门侍郎,兄弟二人共同经历了那段艰难的日子,曹纯也是陈留举兵的发起人之一。虎豹骑建立伊始就由曹纯统领,从军二十一年,东征西讨屡立战功,南皮斩袁谭,柳城战蹋顿,长坂坡败刘备,实乃曹营大功之人。其子曹演未及弱冠,也已袭爵高陵亭侯,食邑三百户。曹操又命曹仁之子曹泰与他一同还乡料理丧事,并亲自出城十里相送,曹家众子侄及虎豹骑将士多有相随。

    回城路上曹操始终阴沉着脸不发一语,曹纯的死绝非丧失一员良将这么简单,还给曹操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岁月如梭苍老已至,他这一辈的人已经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曹丕、曹植、曹真、曹休等随侍马后,见父亲脸色凝重,也不敢随便说话,全都耷拉脑袋各自想心事。唯有曹彰瞧不出个子丑寅卯,嘀嘀咕咕道:“子和叔叔去世,今后虎豹骑该交与谁统领呢?依我说咱那帮叔叔伯父年岁都大了,也快不中用了,不如让咱们年轻的管上一管。”

    这声“不中用”正触了曹操心病,立刻反驳道:“年轻的?你们这一辈人中最勇武的就是你,整日在邺城周匝打猎。早听说你有射雕擒虎之能,想必这个虎豹骑都督非你莫属了吧?”

    曹彰再不知趣也听得出这是反话:“孩儿不敢。”

    “不敢?”曹操猛然发作道,“你有什么不敢的?谁不知你是这邺城的跋扈公子?谁不知你城内跑马城外射猎,整日带一帮恶奴肆无忌惮横行于市,连官员见了你都要避让三分!为父的训教你几时放进心里了?如今你兄长当了官,你弟弟封了侯,连据儿、林儿那么小的皆有份,唯独没你的份,难道就不想想这是为什么吗?”

    “孩儿知错了。”曹彰赶紧下马跪倒。

    曹操怒气不消:“滚滚滚!回你自己的宅邸!我也老了,不中用了,从今以后别进府来见我。你逍遥自在,老子也少受几天气,兴许活得长远!”

    这还跟着许多外臣呢,哪有不劝之理?毛玠、崔琰、杨修等赶紧过来说情,曹丕他们也跟着劝。曹操怒气稍息,正色道:“似曹纯这样忠勇之将何可复得?既然他没了,老夫自己当这个虎豹骑统帅,你们谁有意见?”

    谁敢有意见?众人诺诺连声,这才对付过去。曹操的脸色更难看了,带着儿子属僚们进中阳门(曹魏邺城的正南门),沿大道向北回府。曹丕、曹彰、曹植的宅邸就在幕府街对面,“平原侯府”“五官中郎将府”的新匾额已经挂上了。

    曹操突然驻马对曹植道:“子建,你回去吧。”又扫了眼曹彰,“你也走,别在我跟前碍眼!”

    “诺。”曹彰咽了口唾沫,牵马欲去。

    “慢着……”曹操叹了口气又叫住他,“从明天起你到行辕充个军吏,省得天天无事生非!”知子莫若父,曹操虽然教训他一顿,但也顺了他心思。虽说只是小吏,可毕竟满足了从军的愿望,曹彰想要道谢,又见父亲眉头紧锁,竟没敢再言语,拉着坐骑走了。

    曹丕见曹操打发兄弟们,预感父亲可能有重要的话对自己说,赶紧往前凑。果不其然,紧接着曹操连毛玠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几个亲兵,继而下马道:“带我到你府里瞧瞧。”

    常言道“君不进臣府,父不进子宅”,这可是莫大的荣幸。曹丕暗暗欣喜上前欲搀,却被曹操推开:“你也觉得我不中用了吗?”

    进了府曹丕才明白,父亲并非对自己有什么特别关照,倒像是来巡查的。儿媳甄氏来见礼,他只点了点头;曹叡跑过来抱爷爷,他也只是摸了摸孩子的小脸;前院后宅左右偏室都转悠了遍,这才回正堂落座,看见墙上挂着自己前几日赏的宝刀,点了点头:“尚可。没有什么金银奢华之物,家室衣着也很朴素,倒像个当官的样子。”曹操生性节俭,非但自己不追求奢华,也不喜别人讲究。

    曹丕可算松口气,赶紧亲自捧上碗水。曹操咂了一口,缓缓道:“圣人明君者,非能尽其万物,却能知万物之要。为官贵在谨慎求知,以后你要多多体会。”话虽这么说,曹操本人的不谨慎处恐也不少。世间当爹的教训儿子都头头是道,可自己也未必就能通达。

    “诺。”曹丕规规矩矩站在一旁。

    曹操望着这个表面上百依百顺的儿子,心中却并没有多少器重之感。虽然他已让曹丕担任了五官中郎将,但实为自固之策,从心眼里并不满意,而且曹丕上任伊始弹冠相庆的做法很令他反感。其实何止曹丕,曹操对曹植、曹彰都不甚中意。在他看来曹丕仅是中人之才,气量也褊狭;曹植虽有才华,但行事不羁,又太过浮华;曹彰更是提都不要提!最好的永远是死去的曹昂和曹冲。有时他也自己开导自己,曹昂活到现在未必有多大才能,曹冲长大了也未必还那么聪明,但失子之痛实在刻骨铭心。孩子永远是小的时候可爱,比如曹林,其实跟曹冲有什么不一样?如果天下统一,自己当了乾纲独断的九五之尊,什么废长立幼、嫡庶不分都是屁话!想立哪个儿子谁敢不从?只要能物色到一两个可靠的托孤之人,即便像汉武帝那样立个八岁的崽子,谁又能说什么?

    可问题就在于天下没有一统,曹操也不能预知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完成统一。那他挑继承人就不是单纯挑儿子这么简单了,他要挑的是一个有德行,有能力,有气魄,能继承他事业,又能镇住汉室天子的人。这可难了!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算赤壁败退后曹冲不死,以那孩子的年纪也难接住大权。浪漫的一厢情愿早已经破灭,现在只有残酷的现实。让他们争吧,让他们比吧,不争不比何以判高下?

    曹操回过神来,叹道:“冲儿之死是为父之不幸,却是你们兄弟之大幸。”

    曹丕吓一跳,赶紧跪下:“父亲说出这样的话,叫孩儿情何以堪。”

    “不提了,不提了……”曹操连忙摆手,“诏书既已准你开府,你打算怎么办?”

    这件事曹丕已经开始筹谋,甚至与吴质密议了一份名单,罗列了不少亲信之人,就揣在他袖子里。但眼瞅着父亲严肃的表情,曹丕把要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唯唯诺诺道:“孩儿愿听父亲的意见。”

    “也好,”这正是曹操所希望的,“甘陵相凉茂德才兼备,昔日出使辽东处乱不惊。我让他到你府中充任长史,你意下如何?”

    曹丕不甚满意——长史是一个府邸最重要的政务官,凉茂这个人名声自然没得说,却是个谨慎敦厚之人,请教政务还可以,却不会给自己贡献什么固宠之术。心下虽不乐意却难以明言,搪塞道:“父亲选得好,凉伯方正堪此任。不过请一位郡将屈尊到我手下当个长史,恐怕不太合适吧?”

    “就这么办吧。”曹操连理都没理这茬,“至于功曹嘛……你觉得幽州刺史常林如何?”

    又一个才轻德重的老实人,曹丕碰了钉子,不敢再推辞:“父亲做主便是。”

    哪知曹操却道:“这叫什么话?你府里的人何以请我做主?你觉得常林这个人到底如何?”

    曹丕哪敢说不好?昧着良心道:“常伯槐德冠一方,乃是良士。”

    “嗯,那就是他了。”曹操顺水推舟。

    曹丕见他这样处置,唯恐辟不到想要的人,赶紧请示:“父亲,孩儿近来习学深感才力不逮,想请几位有才学的先生来……”

    “正要说这个。”曹操打断道,“我也觉你才学尚浅,该找几个学识广博之人过来,那就让徐幹、刘廙、苏林他们过来充任文学吧。”

    曹丕一听就泄气了:徐幹是幕府众记室中性格最沉闷的一个,远不及刘桢、王粲潇洒诙谐,写文章多是古板的道义,身体也不好,听说最近还在编一部名为《中论》的道德文章;刘廙早年自荆州归曹,受学于宋仲子、司马徽,是荆州官学一派,研究天文历法颇有心得,是个白面书生;苏林更不必提了,那是个专门钻研古文的人,整日的工作就是给古书作训释。曹操竟给儿子派了三个书呆子——很明显,在他看来这座五官中郎将府,形象意义远远大于实际用途,不过是充充门面!

    曹丕暗暗感叹——自己根本不是副丞相,却是“儿丞相”!还是心有不甘:“孩儿想请邯郸老夫子到我府中,父亲意下如何?”邯郸淳才名远播年逾古稀,是现今邺城幕府中年龄最高、名声最大的文士,且颇具智谋。吴质为他列的掾属名单中,第一个就是他。

    曹操摆摆手:“有徐幹他们足矣,邯郸淳我打算派到平原侯府。”

    “派到子建府里?”曹丕身子一颤。

    “有什么可奇怪的。他现在毕竟是个侯爵,有几个属下也算不得什么。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为父焉能有所偏废?”

    曹丕隐隐不安——倘若曹植也可辟掾属,那与我这个五官中郎将有何分别?看来自己连“儿丞相”都无从谈起。

    “咳咳……”曹操察觉出他神色有异,轻轻咳了两声,“马超、韩遂已相继起兵,而且正在密议奇袭弘农。我已命钟繇在弘农备战,曹仁北上增援。为父我不日就要起兵……”

    “父亲欲亲自出征?”曹操已年近六旬,精力大不如从前,又常犯头风,曹丕恐他长途跋涉吃不消,却不敢说年老之类的话,只道,“已有夏侯渊、曹仁、钟繇三部人马,父亲何须亲往?”

    “马、韩之叛关中汹汹,匪患恐不下十万,此番征讨我必须亲自出马。我已有安排,提中军精锐三万,任窦辅为参军、陈矫为长史,贾诩、楼圭为谋士,子建、子文他们也要随军出征。”军师荀攸自赤

    壁受挫以来身体欠佳,因荀彧的关系又渐渐被曹操疏远。贾诩本就是凉州人,楼圭年轻时曾游历关中,都是绝佳的参谋人选。不过为何要带上曹植?还把今天挨训的曹彰也挂上了。

    曹操能看穿儿子的心事,叹道:“不仅是你兄弟,这次连你母亲也要去。一来是照顾我,二来熊儿的病给她添了太多愁烦,出去转转也好。邺城我就全权托付与你了。”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不负所望。”曹丕一阵兴奋,父母兄弟都不在,这可是他表现自己的好机会。

    不过曹操的话还有后半截:“考虑到你初任官职威望尚浅,我给你留几个好帮手。国渊为留府长史,徐宣为左护军,有何军政事务你同他们商量着办。另外程昱自请上缴兵权,我已经答应了,他在邺城闲居,有何紧急事务你可以去找他。”对于程昱的安排曹操并非出自本心。现今于禁、张辽、乐进、李典等皆防御孙权,夏侯惇驻防许都,军中正缺有名望的上将,程昱偏偏在这时候请辞。但人家说自己年迈体衰不堪重负,曹操也不能硬逼着人家干,只好给他个参知军事的闲职。

    “孩儿明白。”曹丕已打起精神准备大干一场了。

    曹操又咂了口水,起身道:“《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做人是这样,为政也是这样。新官上任最忌独断专行,凡事需谦虚谨慎。”边说边往外走。

    “父亲多留片刻,就在孩儿这里用饭吧。”曹丕赶紧挽留,“前天刘威送来一筐枣,都有鸡卵那么大,正是佐酒佳品。叫您儿媳亲自下厨,孩儿为您把盏如何?”

    该说的说完了,曹操依旧不苟言笑:“奉口舌之欲算不得大孝,你把邺城的事情办好,我就心满意足了。枣子还是留给我那孙儿吃吧。”

    曹丕唯唯诺诺将父亲送出大门,想亲手搀他上马。曹操却道:“别送了,你回去准备辟令吧,明天一早我就叫徐幹他们过来。我出兵以后你可以搬到幕府住,处理事情也方便些。”

    “诺。”曹丕退至阶旁跪倒拜送。

    哪知曹操没有向北回府,却沿着大街向南而去,拐了个弯又进了曹植的平原侯府。曹丕隐约感到一丝不祥,似乎当上五官中郎将并不意味着胜利,夺位之争还远远没有结束……

    各自心肠

    建安十六年夏,曹操正式决意亲讨关中,率中军部队自邺城出发,西奔潼关与司隶校尉钟繇、征西护军夏侯渊、安西将军曹仁三路人马会合。并以刚刚担任五官中郎将的长子曹丕留守邺城,国渊任留府长史,协理政务;徐宣任左护军,统留守部队;另有奋威将军程昱参知军事。不过除曹丕外,曹操的第二子曹彰、三子平原侯曹植,连丞相夫人卞氏都要随军出征。

    而就在出发前一晚,曹丕的府邸灯火通明。这位年轻的朝廷二号人物大宴宾朋,吴质、窦辅、刘威、朱铄、夏侯尚及幕府记室刘桢、阮瑀等尽皆在座。这个节骨眼上宴客,似乎大有深意……

    这一晚曹丕显得格外兴奋,几乎和赴宴的每个人都干了杯,最后满面春风走到了新任参军窦辅的眼前:“窦兄,小弟敬你一盏。”

    “不敢,不敢!”窦辅转天就要随军出征,没敢沾酒,听到五官中郎将这么称呼自己,忙不迭站了起来,“大人切莫自折身份。”

    曹丕却道:“叫的什么‘大人’?咱们还照旧。你是我的窦兄,我是你的贤弟。”

    窦辅自然不敢领受:“礼乃国之本,在下安敢逾越?公子如今是朝廷命官了,在下身为臣僚,理当……”

    “不说这个!”曹丕漫指席间众人感慨道,“窦兄,想来小弟结识你比结识他们晚得多,却志气相投,别有一番厚意。”这话倒也不假,当初赤壁战败,他与窦辅在逃亡路上一同服侍曹操,可谓患难之交,“人生在世为了什么?若以我之愚见,既非富贵亦非仕禄,为的应该是情义。”

    朱铄这次不从军,明显喝得有些过量了,笑道:“公子天生富贵,锦衣玉食使奴唤婢,自然无需为富贵而忙……哎哟哟!”一句话未说完就被夏侯尚提起耳朵:“你小子插什么嘴?”满满一碗酒硬灌进他肚里,惹得哄堂大笑。

    曹丕接着道:“荣华富贵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温香暖玉不过片刻韶光,便有盖世的功业最终不免归为尘土。唯有这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可以永存!似我这等人,虽生于侯门口衔珪玉,却难有几个知心的朋友。窦兄,请饮下这盏酒,此乃我之情义。”他侃侃而谈说得感人肺腑,众人也附和道:“窦参军领受吧,莫要辜负公子这番厚意。”

    窦辅有些激动,端着酒微微直颤:“在下愿领受公子厚遇。”说罢一饮而尽。

    “好。”曹丕不容分说又为他满上第二盏,“来,这盏酒我依旧要敬你。愿此番出征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随我父建功立业大展宏图!”

    “这……”窦辅颇有些为难,倒不是怕喝醉,是曹丕的话太重,自己简直有些喧宾夺主了。还在犹豫着,朱铄又插了话:“快喝呀!公子敬你,你不喝就是不够意思。”窦辅无奈又干了。

    紧接着曹丕又满上了:“来来来,这第三盏酒……”

    “公子切莫再斟了。”窦辅赶紧拦下,“非是在下不愿领受,实是怕吃酒误事,明早误了点卯。”

    曹丕笑道:“这是最后一盏,小弟有事相求。”

    “公子千万别这么称呼了,我实在不敢当!”

    “兄长听我把话说完。”曹丕叹了口气,背着手踱着步子道,“为人子者理应在父亲身边尽孝,但我留守邺城也是为国出力。常言道‘为人莫当官,当官不自在’,这也是忠孝不得两全。父亲年近六旬兀自征战沙场,我又不在他身边,烦劳窦兄替我尽人子之道,多多侍奉处处关照,方不负我这片赤子之心。”

    夏侯尚赞道:“公子至忠至孝,这酒窦参军一定要喝。”

    刘威也站了起来:“窦兄,你就只管替公子承欢吧,你家中之事我等替你照料。若需要什么钱财之物,小弟一定帮衬。”

    窦辅端着这盏酒环视众人,渐渐品出了滋味——何谓承欢?何谓尽孝?大公子留守邺城,三公子随军从征,承欢尽孝也轮不到我这个外人啊!即便我此番受了重用,这帮人也不至于如此恭维。夏侯尚乃曹家之婿;刘桢、阮瑀幕府近臣;刘威听说已内定为豫州刺史,不日就将赴任。这帮人为何如此殷切……哦!我明白了,大公子不在军中,唯恐三公子大展才华被父青睐,威胁他五官中郎将之位。在座之人皆与其相厚,也怕三公子在丞相面前进言。他们是叫我紧随丞相,盯住曹植啊!

    窦辅想清楚了,随即应道:“公子放心,丞相我来照顾。军中若有大事小情,我修下书信派心腹亲兵给您送来,以免公子挂心。”说罢一仰脖把酒干了。

    “多谢多谢。”曹丕感激不迭。

    吴质始终没说话,这会儿才端起酒来:“别光让公子敬咱,我们也该敬敬公子。”要紧的事已办完,他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刘桢是个生性洒脱的文人,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对!公子待我等真是不薄,记得前年在谯县还曾关照过咱们。在下愿赋诗一首,为公子庆贺。”说罢吟道:

    昔我从元后,整驾至南乡。过彼丰沛郡,与君共翱翔。

    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镫熺炎光。

    清歌制妙声,万舞在中堂。金罍含甘醴,羽觞行无方。

    长夜忘归来,聊且为太康。四牡向路驰,欢悦诚未央。

    (刘桢《赠五官中郎将》四首之一)

    一片吟诵声中曹丕缓缓坐到了吴质身边,低语道:“窦辅已答应通报军情,应该没问题了吧。”

    吴质沉吟道:“这都是小伎俩,关键要看公子自己。子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您把邺城的事务打理好,善待群臣虚怀纳谏,丞相自然会高兴,群臣自然会拥戴您。不必在三公子那边费太多心机。”

    “是。”曹丕虽然答应,但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个,“我给子丹他们也下了请帖,他们怎么没来?”

    “哼。”吴质冷笑道,“如果我没猜错,三公子府里也摆宴呢。”

    “哦?你是说他们都去那边了。”曹丕一阵蹙眉。

    “不会的,论年纪他们皆与大公子您相仿,论共事的交情也厚得多。但毕竟都是同宗兄弟,大面上不能厚此薄彼,两边都请客,索性哪边都不参与,这才是曹真、曹休的精明之处啊!”

    “司马懿怎么也没来?”曹丕点手唤过朱铄,“你小子就知道喝,叫你请仲达赴宴,你去没去?”

    朱铄打着酒嗝道:“去了,他来不了。昨天他兄弟司马孚从温县过来看他,哥俩出外闲游,他不留神受了点儿凉,今天差事都没应,在家躺着呢。”

    吴质扑哧一笑,险些把嘴里的酒喷出来,心道:好狡猾的小子!知道这时走动太敏感,刚下水没必要蹚太深,在家装病呢……

    恰如吴质所料,此时此刻平原侯府也在宴客。这边虽不及曹丕那里热闹,却透着一股风雅之气。曹植只邀请了四位客人——丁仪、丁廙、杨修、邯郸淳。摆两张精巧的楠木小桌,中间燃着香炉,备下鹿肉、鹅掌、牛腱、鱼羹等精致小菜,酒里浸着梅花。曹植与邯郸淳对坐,那边是丁仪、杨修,丁廙则在一旁抚琴助兴。

    丁杨二人与曹植畅谈的无非文章诗赋,无半句仕宦之语;邯郸淳年逾七旬须发皆白,却似一老饕,低着脑袋只顾着吃,亏他一把年纪牙口还真好!

    丁廙瞧着老人家可笑,手底下一乱,瑶琴猛然迸出一声杂音,坏了清幽的逸趣。杨修停箸笑道:“你这点儿本事浅得很,连你兄长都及不上,还敢在公子面前卖弄?”

    丁廙叹道:“我何止琴技浅,声誉也浅得很。公子几番向毛孝先、崔季珪二公推荐,想让我到幕府当个令史什么的,人家都不要。”

    “咳!误矣!”杨修摆摆手,“越是公子举荐,毛玠、崔琰越不能用。无公就有私,有私就有弊,你还是好好习学以图将来吧。”

    丁仪是心细之人,不想当着老前辈说这个,又欲显耀曹植的学问,便道:“我与公子相交多年,却不知您也擅琴艺,倒要讨教公子几个问题。”

    曹植知他是何用心,便道:“好啊,我是有问必答。邯郸老夫子,请您老做个见证,晚生答得对与不对,还劳您指教。”

    那位邯郸老夫子俩眼光盯着菜,嚼着牛肉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丁仪正襟危坐:“请问公子,方才舍弟所弹之琴唤作何名?乃是何人所创?”

    “这有何难?”曹植笑道,“此琴乃太昊伏羲氏所作。昔日伏羲偶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遂有凤来仪。想那凤凰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伏羲料想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遂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暗合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空灵微弱,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混沌闷响,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间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便以之为良材。送于常流水中,浸了七十二日,以合七十二候之数。待到日满,捞出阴干,选良辰吉日,请高手良匠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他一口气把琴的来历典故说得明明白白,回头再看邯郸淳——牛肉是咽下去了,又端起鱼羹来了,根本没注意听。

    丁仪暗暗摇头,接着又问:“那这瑶琴的尺寸、雕饰有何讲究?七弦之中又有何玄机?”

    曹植手捻梅花娓娓道来:“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应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合八节之数;后阔四寸,寓四时之分;厚二寸,暗合两仪。饰有金童头、仙人背、龙池、凤沼、玉轸、金徽,代表天上地下八方祥瑞。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来分;又有一中徽,乃是闰月。五条弦在上,合《洪范》之五行,水火木金土;按五音,宫商角(jué)徵(zhǐ)羽。尧舜之世都是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因周文王被囚,其子伯邑考被杀,文王为吊子,添一根弦,其因清幽哀怨,谓之文弦。此后武王伐纣,聚会诸侯,前歌后舞,又添一弦,激扬振奋,世人谓之武弦。合在一起共是七根,故后世亦称武文七弦琴。邯郸老夫子,晚生说的可对?”

    “嗯嗯嗯……对!”邯郸淳把鱼羹灌下去,紧跟着左右开弓,抓起两只鹅掌。

    丁仪见此情势有点儿坐不住了,却听曹植反诘道:“你问过我,我也要考较考较你。你可知抚琴有六忌、七不弹?”

    他俩比试学问并非作假,丁仪确实不知,羞赧道:“在下见闻难及公子,见笑见笑……请您赐教。”

    曹植满面得意道:“六忌者,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

    “那七不弹呢?”

    “所谓七不弹者,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说罢曹植起身净手,“今日来的皆是知音,我就抚上一曲请列位赏耳。老前辈,您也多多指教。”

    邯郸淳兀自大吃大嚼,丁仪实在看不下去了:“老夫子,您倒是说句话啊!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悔’,公子如此厚待先生,您岂能一言不发?”

    邯郸淳把啃了一半的鸭掌放下,油乎乎的手捋着白胡子,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憨笑道:“说什么?老朽遭逢乱世,避难荆州原以为要客死他乡了,没想到丞相肯收留,又蒙公子错爱,让我在这侯府里吃碗闲饭。我心里庆幸之至,知足知福颐养天年,只要有吃有喝,还有什么可操心的?”

    一席话把大家说得哑口无言。曹植到底是豁达之人,笑道:“您老何必这么自轻?一处吃酒说笑,并非议论军国大事,随便聊聊便是。您不是正在编《笑林》嘛,说个笑话也好啊!”

    “笑话……”邯郸淳眼珠一转,“新近倒是听到一件有趣之事。市井有甲乙二人争斗,甲咬下乙鼻子,乙挟其告官。官吏欲断其案,甲却言乙自己咬落自己鼻子。吏问:‘人皆鼻高口低,岂能自己咬自己鼻子?’甲回奏:‘他站在凳子上咬的。’”

    四人一阵爆笑,杨修的酒洒了一身,揉着肚子道:“此人回得倒很巧,不过终究逃不过打板子。哈哈哈……”丁仪虽然也笑,却不禁摇头——费老大劲却请来个老废物,只会开心取乐。

    哪知邯郸淳接着又道:“老朽以为这个人说得虽妙,脑袋却不甚灵光。需知鼻在上,口在下。嘴长得再好终究在鼻子底下,永远不可能跑到上面。这没什么道理可言,人都是这么长的,这就是规矩!”

    刹那间,四人都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面面相觑半晌无言。邯郸淳以嬉笑怒骂为掩盖,实质上却是最纯粹、最保守的儒家之士,把礼仪宗法看得比天还高!

    曹植一笑没再说什么,端然坐于琴边,轻轻抚弄起来。众人静静聆听——幽幽咽咽,似泉水流淌;窸窸窣窣,恰密林摇曳;悠悠荡荡,若波涛起伏;袅袅婷婷,如流云浮动;时而欢快激扬,时而舒缓轻柔,时而若即若离,时而缠绵悱恻,到最后音似倾盆暴雨、风卷狂沙,听得人心弦颤动如醉如痴。

    邯郸淳也听进去了,惊诧地望着这个风流俊逸、多才多艺的公子;但只愣了片刻,老人家长叹一声又拾起筷子,继续吃喝……

    措手不及

    狂暴的西风卷着黄沙吹过荒原,发出一阵呜呜的声音,凄厉得如鬼哭狼嚎一般。放眼望去,正午时分天空竟一片灰暗,万物都包笼在朦朦黄土之中。在通往潼关的古道上,整整齐齐行来一彪军队,少说也有五千人,将校都用麻布裹脸以避风沙,骑兵背弓挎箭,步兵攥着长矛大戟,驾着一路风尘往东挺进。

    队伍最前方有一骑高大的白色战马,马上之人顶盔冠甲,外披战袍,虽然口鼻已被麻布挡住,但看他满是皱纹的额头就不难发现,这位将军年岁不轻了——此人名叫刘雄,京兆蓝田人士,虽年逾六旬依旧武勇善战。他原本只是个健壮的猎户,以采药狩猎为生。因骊山南麓的覆车山一带常年云雾缭绕,刘雄又每日穿行从不迷路,被乡民视为奇人,甚至传说他能吞云吐雾。后董卓入京天下动乱,刘雄为保乡土拉起了支武装,又与李傕手下叛军厮杀,抢了不少辎重,进一步扩充人马,逐渐有了些势力。

    刘雄毕竟一把年纪的人了,叛乱的事本无意参加,但他与关中各部将领颇为交好,尤其与马腾更是意气相投,两人以兄弟相称。此番诸部叛乱,不少将领都来拉他入伙,一口一个老前辈叫着。不跟他们反吧,混了一辈子到老落下个不仗义;跟他们反吧,甭管打得赢打不赢,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打打杀杀,也快吃不消了。正在他左右为难之时,马腾之子马超发来书信,说其父已被曹操关押入狱,不日就要处死,这可把老头的气给挑起来了,当即同意入伙。如果能打入河洛之地震慑中原,就有本钱与曹操协商释放人质。

    事后刘雄听说,这次关中叛乱规模之大为二十年来所未有,韩遂、马超、程银、成宜、梁兴、马玩、侯选、张横、杨秋、李堪等十余部尽皆起兵,还有太原商曜为策应,枹罕的“河首平汉王”宋建为后援,羌胡势力也答应随时接应,活动于兴国一带的氐族首领杨千万也表示愿意入伙,总兵力将超过十万,顿时多了几分信心。如今韩、马两家率先举兵,其他各路也即将行动。刘雄的地盘在蓝田,是最靠近潼关的一部,只要进入潼关进逼弘农,就能打钟繇一个措手不及,等到后续人马赶到,便可以拿下弘农郡(弘农郡,治所在弘农县,郡县同名)。进而取洛阳、入关东、攻许都。

    关中原本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秦汉两代建都于此,不过近一百年间逐渐衰落了。自孝安帝时起,羌人叛乱几次打到这里,豪强势力也愈加彪悍。特别是李傕、郭汜主政期间,内斗外斗征战不休,又逢干旱,谷子卖到五十万钱一斛,豆麦二十万一斛,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虽说近些年没怎么打仗,但凉州的旧势力和关中土豪依旧各划地盘,只是名义上归附朝廷。这些人精于战斗而疏于治民,因而关中的生产恢复得并不快,许多地方人口稀少都成了荒原。

    老将军看着眼前的荒山野岭、千沟万壑,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没遇到一个曹兵,看来情报很可靠;忧的是乡土之地如此荒破,令人心酸。不管怎样,行军很顺利,平平安安就到了潼关。

    其实古时所言关东、关西指的并不是潼关,而是战国时秦国的东大门、崤山之中的函谷关。但随着时运变迁,函谷关早就荒废得不成样子,董卓挟天子西迁,为了防备义军进犯,将京兆与弘农交界的古桃林塞草草修缮。此塞以北恰是渭水与黄河交汇处,河水潼激关山,因此得了潼关之名,实乃天险之地。不过再险要的关卡也是拒敌用的,潼关却没派上用处。义军自相攻伐土崩瓦解,董卓丧于吕布之手,只可惜这座关卡,草草修缮闲置无用,又荒废了。

    其实并非钟繇无力修复,只是怕与关中诸部发生嫌隙,故意放着没管,只派百余官兵驻守。刘雄本以为来到这里会打上一仗,哪知关口周匝只留下一座破烂的空营,半个兵也没看见——想必已有探马发现自己行动,守兵人少心怯,见势不妙就溜了。

    刘雄精神大长,马上传令加速前进。他心里有算计,弘农虽然已开始备战,但只有三千多兵,装备不甚精良,况且钟繇乃一介文人,自己即便攻不下城,也能将其击败。至于夏侯渊的军队,还在与商曜纠缠,短期之内无法赶到,即便赶来自己也可扎下营垒坚守不战;等马超、韩遂大兵一到,曹兵必败无疑。

    潼关一过景致完全不同了,虽也是群山古道,但远处渐有良田。钟繇治民得法,谒者仆射卫觊又调拨耕牛,召集流民垦荒,百姓多乐其业——果然是有王法的地方,还真不一样!刚行了五六里就有探马来报:“前方有一支部队正向东逃。”

    “向东逃?多少人?”

    “不足百人。”

    刘雄笑了:“必是潼关逃亡之兵。咱们赶上去杀干净,省得他们到弘农报信。”

    这些关中之兵都知道此番叛乱势大,又一路走来未曾对敌,这会儿都跃跃欲试,跟着老将军一通猛追。绕过一道山梁,便瞅见了官军旗号,稀稀拉拉地正在奔逃。人多欺负人少哪有不起劲的?扯着嗓门呐喊着,玩命地追。

    毕竟姜是老的辣,追了不到一里地,刘雄发现可疑之处——不足百人仓皇逃窜,岂有不丢旗帜之理?怎么还举着不放?

    刘雄立刻勒住缰绳,回头吩咐副将阳逵:“速速喝止兵士。”

    “诺。”阳逵领命而去,好在骑兵在前步兵稍慢,只有千余人追得较紧。刘雄刚松口气,还未缓过神来,忽听左右喊杀震天——原来山林间有埋伏。

    “步兵先撤,老夫亲自断后,倒要看看钟繇有何本事。”刘雄还未觉得可怕,在他想来弘农只有三千未加训练的新兵,而且不可能都派出来,即便有埋伏也没什么可怕。

    可当曹军冲下来的那一刻,刘雄意识到自己失算了。那满山遍野的曹兵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前方大道上也隐约出现了敌人。刘雄再想走已来不及了,只觉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不多时就将他这千余骑团团围住。

    祸到临头须放胆,刘雄还想卖卖老精神,把长枪一挺要率部突围。哪知还没认准方向,一阵箭雨袭来,冷不防臂上被创,钢枪脱手;紧跟着三四个骁勇之士已将长矛刺入了他的马颈。刘雄栽下马来那一瞬间,隐约瞧见了写着“夏侯”二字的大旗,可没等他再抬头,老胳膊老腿已被曹兵绑了个结结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