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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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丽放下电话几乎没多久,都还不知道该怎么好自为之,家门已经被警察敲响。等明成瞪着眼睛很不以为然地被三个警察用手铐铐了带走,朱丽和被吵醒出来看的苏大强还如在梦里。

    苏大强呆了半天,才回过神来,心说这是怎么了,他们一家做了那么多年良民,怎么今天明成被警察拿铐子给铐走了呢?“朱丽,明成……这是犯什么错了?”

    朱丽还处于目瞪口呆中,盯着敞开的大门发愣,没听见苏大强的话。苏大强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犹豫好久,才用手推推朱丽的手,等朱丽全身一震回过神来,他才又问一句。朱丽喃喃道:“明成打了明玉。”

    苏大强自言自语:“他们从小打到大的。今天怎么出动警察了呢?”

    从小打到大?朱丽怎么都没想到。而看公公说起这件事来轻描淡写的样子,难道他们家做父母的对此从来都熟视无睹,又或者,他们也是对孩子该出手时就出手?难道一直以为的苏家母慈子孝,只是有意无意的假象?朱丽感觉苏家就像一棵毛笋,婆婆去世后,笋壳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一层一层地剥开。

    但朱丽此时来不及追究这些了,天那么晚,她没法找父母岀主意,也不便打扰朋友找律师,身边的公公只会添乱,没法岀主意,她想到吴非刚才的那个电话,看来吴非早就知道。这个时候,能找的只有吴非了吧?大嫂现在肯定还没睡,即使睡下,家中岀这么大事,她能安睡?或者,通过大嫂做中间人,求求明玉?

    电话打过去,果然是大嫂接的。朱丽急急道:“大嫂,大嫂,明成刚刚被警察带走了。”

    “这么快?”吴非愣住,她只见到明玉简单地打了两个电话,还以为现在是晚上,事情又不是突发事件,公安局大约会拖到明天才处理,没想到,这才不到半小时,好像明玉才被救护人员抬走,那边明成却已经被抓了。吴非一时说不出其他,只会惊讶地从喉咙深处滚出“嗳,嗳”声响。

    朱丽闻言,也不知道大嫂那边究竟是什么场景,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大嫂,你们住哪里?我立刻赶过去,公公现在也醒着,他也担心。我们一起求求明玉,总归是一家人。”

    吴非心想,换作是她吴非挨揍,她会原谅明成吗?起码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后天再说了,估计也不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揍她的人。她刚刚看到明玉被打得需保安背上来,她都气愤得恨不得自己找上门去揍明成,何况是明玉本人。她自己都知道,这时候不通知明哲,她本意是有点存心让明玉在今晚不受阻挠地做一些事的意思。这时候朱丽他们来能做什么?而她又能帮什么?她打心底地不愿帮明成。所以她直说:“明玉已经被救护车救走,你们来了也没用,见不到她。我建议你们此时也别去医院找明玉,天很晚了,别再折腾明玉。”

    “救护车救走?伤得那么厉害?”朱丽再次惊呼,“大嫂,请你告诉我明玉在哪家医院,我今晚不去,明天去行吗?事情因我而起,我向明玉赔礼道歉。”

    事情因朱丽而起?吴非不由厌恶地想到了枕边风这个词。原来都不是好货。吴非冷了心,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明玉自己打电话叫的,我抱着宝宝不方便,没法跟去。朱丽啊,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脑袋清醒了后再想办法解决。我也得休息了,明天等明玉电话,而且,还得帮公公搬家。晚安。”

    “晚……安。”朱丽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即使心急火燎时候,也听得出大嫂字里行间不肯帮忙的意思,她很失落。眼下除了公公,还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还真只有睡觉了。现在即使吵醒朋友找到律师,只怕也只有明天才可以办事。明天……唉。

    朱丽忽然想到,明天她能请假吗?即使如同事所安慰的那样,事务所失去这笔审计不纯粹是因为她的失误,而是另有其他主要原因,但是,她毕竟是导火索,是被人揪住的那条小辫子,大老板岂会轻易原谅她?她明天上班除非夹着尾巴做人,让大老板找不出因由咔嚓了她,她怎么还能在这当口请假?明天即将面对的处境,是明玉今天推手,虽然在明成面前一味埋怨明成当年刻薄妹妹才导致她今天受牵连,朱丽心中却一直对明玉咬牙切齿。但是,现在还让她如何咬牙切齿?她只有对明成咬牙切齿,可明成又可怜地被捉了。她连寄托怒气的口子都找不到。

    朱丽心想,如果明天请事假,抛开面子告诉大老板,家中因为明成不忿妹妹搅局揍了妹妹结果把自己送进班房,她连续几天必须为丈夫奔波,然后不被大老板原谅,同事又埋怨被她拖后进度,她家的“光荣”事迹被宣传得沸沸扬扬,她最后还得被大老板怒骂之下辞退。这几乎是必然结局,而且她将退得非常难堪,永远留下话柄。这是爱面子的朱丽最不愿面对的结果。既然最后还是会被迫离开事务所,不如自己引咎辞职了吧,宁愿承受一些补偿方面的经济损失,起码,走得有担当,也算是稍微挽回一点声誉,而且还不会让明成的事情在圈里传开。看来她只有明天一上班就递上辞职信一途了。

    虽说是做一行恨一行,朱丽对她每天面对的枯燥数字和繁重的工作量也厌烦透顶。但真考虑到了辞职,考虑得放弃那么多年培养起来的根基,考虑放弃薪资待遇在同行中属于翘楚的事务所,她才百转千回地留恋起来。真的要辞职吗?

    但是不辞职,明成那边怎么办?谁帮他去奔波?这明成怎么一点不长脑子啊,竟然打一个比他弱的人,如大嫂所说,这还是人吗?这人还是他妹妹。而且,明成这笨脑瓜就不会想想,他妹妹那么厉害的人,能让他白打了?真是白痴加白痴,没救了的白痴。可是朱丽恨归恨,明成毕竟是被警察抓了去,总得想办法把他救出来。问题是,她连明成被抓去哪里都不知道,当时她都懵了,她记得警察来时说了他们是哪儿哪儿的,但她那时吓呆了,根本是听而不闻。她该怎么办才好?她现在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看看身边的公公,朱丽心中暗叹,死马当活马医了,问问他。“爸,刚刚警察进来时候说他们是哪里的没有?”

    “说了,我被吵醒时候刚好听到。”苏大强一字不差说出。

    朱丽倒是傻了,但随即反应过来,苏家三个兄妹,个个脑筋一流,岂是婆婆一个人的功劳,自然,公公的脑筋也不会差。她忙找纸笔记录下来,免得遗忘。

    朱丽忙碌时候,苏大强跟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问:“明成会坐牢吗?”

    “不知道。”朱丽回答完了,心想,公公怎么没问明玉住院了如何如何?她怀疑公公可能还不知道,忙又补充一句:“明玉被明成打得住院了,明天得赶紧过去看望一下。”

    苏大强“噢”了一声,轻声轻气地道:“明天看见明成跟他说一声,惹谁不好,他怎么敢去惹明玉。他妈以前都拦着他不让他去惹明玉呢。唉。”苏大强有一句话没说出来,他心里总觉得,明玉跟她妈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看见长大后的明玉一直害怕。叹完气,苏大强便回去自己客房了。他也知道,他在场也没用,派不上用场。

    但苏大强走到门口时候又站住了,回身很客气地问朱丽:“那……明天搬房子的事怎么办?”

    朱丽摇摇头,没好气地回答:“大嫂说她会做。”苏大强听了讨好地笑一笑,又转身走了。

    朱丽怔怔地看着公公走出,为他说的这两句话,和淡漠的转身离去,心中有明显的厌恶。儿子被抓了,女儿进医院了,他竟然没事人一样去睡觉,他关心的竟然是房子没人搬。真让人寒心。

    朱丽一个人客厅——书房,书房——客厅地漫无目的地徘徊,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把大嫂的电话想了又想后,发觉只有听大嫂的,还是先睡觉,养精蓄锐明天有力气做事。她回去床上躺下,才碰到床,立刻想到,明天的辞职信还没写。只得又起身,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打字的时候,才发觉两只手簌簌发抖,总按不准键盘。她的辞职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辞职信只是个幌子,所以不必太修饰。很快打好,又躺回床上,面对一室黑暗,朱丽辗转反侧。

    最先,想到明成不知道在做什么,手铐被打开没有,审问时候有没有吃苦。慢慢的,一丝淡淡的淡淡的怨气渐渐升上心头。明成,明成,这就是没了母亲指点后本质的明成吗?笋壳剥光后露出来的笋肉才是真实的明成吗?

    朱丽也奇怪,按说她是个很会流泪的人,为什么今天遇到这么可怕的警察上门的事件都没流泪?最先,或许是因为紧张,脑子混作一团,现在呢?她现在为什么只有冷静,只有叹息,却没有眼泪呢?

    朱丽总觉得,今晚的事,好像是有一只万灵之手帮她揭开眼前粉红瑰丽的美好面纱的一角,让她似有非有地看到一些可能是真实的什么。那面纱下的一角,敦促她以后想问题的时候可能得转一个弯,多考虑一个层面,想想月亮的背面。

    明哲接到吴非电话的时候,只会一连串的“什么什么什么”,其余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还是吴非说完后问了一句:“大哥同志,你是不是准备请假过来一趟?”

    明哲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答非所问:“明玉那儿有消息了没有?究竟要不要紧?明成呢?明成有消息吗?”

    “我等下去医院看望明玉。她昨晚到医院后给我来了个电话,告诉我病房,说正在治疗,等法医过来验伤。我正煨着粥,等收拾完宝宝就送过去医院。明成那儿,等下问问朱丽。明哲,你还是别来了。你们苏家兵荒马乱,你可得保住刚拿到的工作。这儿有我。而且,你来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依我看,整件事处理得重处理得轻,全在明玉一念之间。你以为明玉肯听你的吗?”

    明哲沉默了好久,想到上周六时候明玉在电话里跟他说的那一通话。明玉说,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用他这个做大哥的多管闲事。他今天如果插手,明玉能听他的?可是他真没脸说出,即使面对吴非,只得又答非所问地回一句:“他们两个以前常打架。”

    “噢?妹妹怎么打得过哥哥?”吴非下意识地又偏心了明玉,把自己代入到打架的一方。心说她以前小时候与弟弟扭打都没必胜把握呢,男孩子终究力气大一些。何况明玉还是妹妹。

    “打起来,肯定明玉不是对手,我看见也会拉开。但明成吃的暗亏也不少,明成脑袋一根筋一点,明玉比较狡猾,弄到最后大家互有输赢。爸不管事,只有妈出来把明玉一顿骂。后来明玉上初中出去住宿了,大家不见面就不大打得起来。当时家里很小,爸这人拨一拨动一动,妈又为了点补贴经常上夜班睡不好脾气大,家里常是鸡飞狗跳的。呵,我怎么这个时候说起旧事来了。非非,明玉是个倔性子,我来……”

    “肯定不管用。”吴非就直接帮明哲说了。

    明哲干咳一声,尴尬地道:“你比我细心,明玉看来又挺买你的账,你帮我多照顾照顾明玉,她一个人待医院里受罪,只有家里人会多想到她一点。明成那儿……我问问朱丽。等下你到医院后,想办法让我跟明玉说几句话吧。还有搬家的事。叫一家搬家公司,你千万别自己动手,把差不多能搬的都先搬走,放着以后让爸自己慢慢整理,我抽空也会过去整理。非非,你辛苦了,你忙来忙去都是忙我家的事。”

    吴非虽然“哼”了一声,但听着还是挺受用的,主要的是,这个大哥同志终于没提出请假过来主持大局,她放心了。“明哲,我看明玉有点想在验伤方面做手脚的意思,而且看来她有这本事做出点什么。她昨晚去医院时候不想让我参与,估计昨晚已经做好手脚了。她昨晚……人不能动,脑袋异常清醒。”

    经吴非一次出走,而后又善加料理苏家买房卖房大事,明哲对吴非的感觉,已不再是以前的出门一只老虎后面跟着大小两只猫的主导感。而吴非也不再如以前一样懒得管事,大事都扔给明哲的依赖。两人彼此开始下意识地调整相处的方式。明哲虽然心中觉得别扭,但嘴上还是问了出来:“非非,你觉得我妈在的话,她会如何处理今天的事?”

    “明玉已非当年吴下阿蒙,你妈在也没用。不得不说,明玉明成冲突到今天这一步,你妈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你妈是个会做人的人,以前,还有她八面玲珑地左提右挈,大家都相安无事。现在好像是一堆木头中的一根先倒,其他几根必须吱吱呀呀地经过一段时间调整,重新找到力量平衡点,才会归于太平。我昨晚在想,明成与明玉,这回算是矛盾爆发开来了吧,也好,总好过一直捂着,等不知哪天爆发。”

    明哲听了,无可奈何地承认:“确实如此,妈很强权,她对大家的影响非常大,她去世,即使在国外那么多年的我都暂时无法适应。何况明成。对于明成而言,妈的去世,恐怕是去掉他的主心骨了。非非,明玉那儿,还需你给她多一点的关心,我这边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与明玉说话。无论如何,明成该吃点苦头,但也不能被治得太过头。我还是希望苏家以后能完成新的和谐,而不是从此分崩离析。让我好好想想。明玉现在很难说话。”

    吴非也明白,家中岀这么大事,明哲这个做哥哥的肯定得有所表示,但这个表示真难做,明玉不会听他的,明成料想也不会听他的,她都不知道明哲可以说什么来感化这两个弟妹。吴非让宝宝跟爸爸说话,宝宝拿着无绳电话,三下两下便让明哲体会到电话被挂的滋味。等吴非从厨房出来,宝宝已经拿着电话到处扔了。吴非忙捡起来,再给明哲打,却一直忙音。吴非只得喂宝宝吃粥。喂宝宝吃粥,向来是个斗智斗勇的过程,是条艰难曲折前途不明的历程。

    过一会儿,电话又响。看清楚是明哲的电话号码,吴非才接起。“刚才有人打你电话?”

    明哲却是出人意料地重重叹息了一声,好一会儿才道:“爸打给我的。他很担心,明成不知道会坐几天牢。明成坐牢时间长了,朱丽会不会赶他出门。他要我快点给他买好房子让他搬离。”

    吴非听了,非常能理解丈夫的叹息,只能劝慰:“老年人越活越回去的很多,别见怪啦。”

    明哲继续叹息,“我让爸跟你去搬家,他硬是不肯去。我奇怪了,以前妈去世不久,他不还是主动要求明玉拉他回家一趟?而且我当时失业他没法去美国,据说讨论赡养问题是在老屋。奇怪在我面前他怎么一再拒绝回家?非非,家中应该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些我认为珍贵的,未必能入别人法眼,你不用太紧张,别太累着。东西搬好后就堆着,我以后回去收拾。”

    吴非心说,这老头,应该不能用越活越回去解释了。“我看看吧。即使我想累,恐怕抱着宝宝也没法施展身手。好在明玉给了我一辆车,一名司机,我可以请司机帮忙,以后人情就让明玉去还了。你别挂心,不过我今天看来是不能回上海了,总不能抛下明玉。”

    虽然吴非大方,但明哲放下电话后却怎么都无法开释胸怀。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明玉被明成打伤住院,明成陷于牢狱处境不明,父亲却都不关心,一句都没提到担心他们或去看看他们,他只想到他自己的处境。以前总以为父亲懦弱,被母亲欺压得只剩一片影子,现在看来,父亲还很自私啊。与这样一个自私懦弱的人生活了一辈子,母亲不容易。

    可明哲知道这些都是题外话,当务之急还是要解决明玉与明成的矛盾,不能让明玉被仇恨激得痛施杀手,导致明成无出头之日。但是,明哲真的想不出该如何劝说明玉。想想那次母亲刚去世他回来奔丧,虽然明玉一直客客气气,可还是说得他无力招架。上周六又在电话里为吴非指责他,也说得他没有招架之力。不管明玉真的有理没理,可她说的时候总似乎占着理,当时当地,总能让他这个当大哥的无言以对。何况,这回明玉挨了打,她愤怒得有理。换明成挨打试试?他会不竭尽全力打回去?明哲不知道该怎么劝说受伤中盛怒的明玉手下留情。而且,关键是,明玉认可他这个劝说者的身份吗?在明玉心目中,他这个大哥身份,好像是名存实亡吧?她能听他的吗?

    明哲为此抓破头皮。他决定晚上下班无论如何都要赶过去一趟,起码看望一下明玉。与其做一桌好菜让明玉感受什么家的气氛,不如以后潜移默化地多关心多照顾她。明成自作自受,就去吃几天苦头吧。只怕明玉会不要他照顾。感谢吴非,幸好有吴非,吴非调剂了他们与明玉的关系。

    吴非这边喂好了宝宝,看时间也才八点多。期间电话响起一次,吴非见是明成家的号码,不接。她既无法帮朱丽,又厌恶公公,只有不接电话。而想到本应是明成担当的搬家事宜要她这个在公交车上都可以被让座的抱小孩妇女担当,她气愤之外更有惶恐。

    但等下楼看见来接她的司机的时候,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不怕不怕,这儿不是有个可以靠得住的本地人吗?明玉派给她的人,怎么都不敢对她作假胡来。她先去医院将一甜一咸两种粥放下,明玉还在睡觉,她不去打扰。下来时候司机问起苏总究竟是怎么回事,吴非不便把实情说出,只说了明玉昨晚小区遭袭击,司机立刻展开了想象。往往做司机的大多话多,一整天闷在小小空间里,你不让他说话,他怎么受得了。司机想当然地分析,苏总遭袭肯定与集团公司目前的财产争吵有关。

    等吴非在司机帮助下找到搬家公司,她在楼上指挥,司机在楼下监视的时候,司机无聊地连线公司同事,将事情转告了出去。很快,大家群策群力联系到昨天审计工作安排会议上苏总带头拍案抵制审计的事件,怀疑苏总所为肯定是触犯了某些人不可告人的黑暗用心,于是导致了被报复的后果。这个推测结果合情合理,获得大家一致认可。不出一个小时,消息已经传遍整个集团。集团参与争夺财产者人人自辩,最佳方式当然是前去医院探望病人,洗清自己。

    于是,明玉人未睡醒,门外已经堆满花篮红包。

    朱丽几乎是一夜似睡非睡,醒来时听见公公在客厅打电话,虽然说得很轻,但清晨安静,她还是能听得清楚。她听了会儿,听出公公是在跟明成的大哥说话。全部听下来,朱丽心中气极。老头絮絮叨叨这么多话说下来,竟然没关心一下昨晚出事儿女的现状,更没请求大儿子出面就中调停,只是念叨着自己该怎么办。朱丽简直有立刻冲出去,大喊一声“滚”的冲动。

    朱丽需得克制再克制,才能起床时候不铁青着一张脸。她那么多年工作下来,起码知道一点,有一种人是断断碰不得的,那就是公认的弱者。这个公公无论多自私、肮脏、恶心,但他行动举止长相年龄无不表明他是个弱者,便是连笑容都是讨好的笑,这样的人,你敢拿他怎么办?你瞪他一眼,你便是恃强凌弱,有理都说不清了。遇见这种人,远远避开才是正道。

    朱丽为避免克制不住骂人,只得从主卫洗漱整装完毕,直接拎包奔出门去。

    但走出家门,却又恍惚了。这就去辞职吗?一份牛工,非到今天这等地步,才能觉察它的可贵。真的要辞吗?真的要放弃吗?朱丽站在门口好久,直到对面一家门后似乎有了叮叮当当的动静,她才醒悟过来,赶紧起步离开。

    先找一个当律师的高中同学介入,告诉同学明成被抓至何处,然后早早到达办公室,趁大家都未上班,先一头钻进自己办公室。昨天哭得那么厉害,一夜过来眼皮红肿不堪入目。走都要走了,何必还留下笑柄给人?

    朱丽有点丢三落四又有点依依不舍地收拾出准备移交的东西,一一登记在一张纸上。等到办公室终于坐满同事,大老板身影显现,朱丽便拿着辞职报告敲门而入。

    大老板看到桌上的辞职信,误会了,以为朱丽小姑娘受不得压力,撂担子发小姐脾气了,心说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昨天连一句话都没说,人家倒是比他脾气还大。大老板一张脸顿时露出不耐烦来。美女又怎么样,难道还要他大老板伺候着小性子?“什么意思?”大老板的语气里没一点客气。

    朱丽被吓得心中一阵狂跳,忙道:“我昨天犯常识性错误,给事务所造成巨大损失,我承担责任。”

    “实话?我要你说实话。”大老板冷冷看着朱丽。

    朱丽咬紧嘴唇,好不容易才凑足真气又说一句:“我很内疚。虽然我很重视这份工作,也需要这份工作,可我得承担责任。”

    大老板看看朱丽。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还是比较容易被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丽女孩悲伤的表情打动。他经过仔细判断,觉得朱丽讲的应该是实情,便也不再计较,拿起辞职信,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扣你一个月工资奖金,让你长点记性,以后少犯这种常识性错误。这种事,可一不可再,否则损害的是你以后在业内的声誉。”

    虽然被大笔扣去一个月收入,可朱丽还是被大老板真心实意的话感动了,她忍了一晚上的眼泪终于又开闸放水。大老板见此,不得不转开脸去,心中骂一个他妈的。以后招员工绝不能招美女,太难伺候了,动不动就哭得梨花带雨,偏他又是个七情六欲一点不差的正常男人。可让他现在就从垃圾桶里捞岀被撕的辞职信镶拼起来发挥效用,他又有点不舍得。考岀几个证的人才难得啊,那是事务所的无形资产。

    朱丽本来就不舍得辞职,既然辞职信被大老板拒绝,又被结结实实扣了一个月收入,她觉得自己受的惩罚已够,可以安心留下了。多好。可是,她还得为明成的事情奔波,虽然她知道这个时候再提出事假很有点不该,可她还能怎么办?只有如实招了。“我还得请假几天。我先生昨晚为了我的错误,不合脑袋发热冲出去打了他妹妹。昨晚就被他妹妹报案抓了,性质有点严重。我不得不请假,非常对不起,我一再影响事务所的工作。”

    大老板瞠目结舌,这才明白朱丽辞呈背后的意思。但拒绝辞职信的大方话已经说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昨天会议上,朱丽家身居高位心狠手辣的那个小姑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朱丽家有得麻烦可收拾了。他干脆将好人做到底,大方给朱丽一个月事假,免得她隔三岔五的事假影响事务所的工作士气。

    朱丽千恩万谢地出来,没想到大老板会是个面恶心善的好人。回到办公室,将工作简单做了移交,立刻飞一般去找律师同学。

    此时律师同学已经从外面回来,看见双目红肿,容色憔悴的朱丽,心中有点不忍说出实情。但关上门,他还是实事求是。大家都是专业人士,应该知道程序。

    “苏明成被审了一晚,今早确认正式拘留。昨晚对方验伤报告也已经出来,轻伤,具体伤情不知。对你很不利的是,对方请的刘律师是个在本市公检法呼风唤雨的高人,这么短时间内,公安局已经做出全套材料,提请检察院批准逮捕。朱丽,实话说,我对你这个案子毫无把握。只能帮你在程序上略加指点,少走歪路。你唯一出路,是恳求对方手下留情。”

    朱丽听了只会喃喃地一直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去求明玉吗?可都还不知道她住哪个医院呢。吴非也找不到,让她到哪儿去找。朱丽发了半天呆,终于想到一件事,“昨晚明成被带走的时候,只穿着睡衣。我能不能拿衣服过去,顺便看看他在里面好不好?我起码得给他打气,让他有点盼头啊。”

    同学坦率地道:“不瞒你说,我已经去看了。所有人进去,照规矩都得被欺负一下的,你只能认了。而且你先生被送进去的是区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要是市局的还稍微好一点儿。我本来想委托熟人帮忙照应一下苏明成,但没办法,对方太强,没人愿意帮我。你得做好思想准备,里面关的什么恶人都有,苏明成会吃足苦头。”

    朱丽一向顺风顺水,几乎没有接触过月亮的背面,闻言心存侥幸。“里面总有管的人吧,被欺负狠了叫一声不就行了?”

    同学笑道:“哪有那么简单,首先,欺负你的时候能让你叫出来吗?其次,里面关的这帮人个个都是等着审判的,心头狂躁不安总得找个人发泄,十来平方米的房子住着八九个人,本就憋闷得没处发泄,来了新人,大家还不合着伙儿给下马威?比如说我们骂人用的‘吃屎’,一个人望风,两个人压住手脚,一个人实施,快得很,等管的人巡查过来,嘴巴早抹干净没一点证据了。哎呀,对不起,我不该乱说。朱丽,暂时你送不进去衣物。”

    朱丽早趴在桌上哭开了,同学说吃屎的时候如此轻描淡写,可想而知,吃屎只是最基本的受罪,不知道明成在里面还受多大的罪呢。想到昨晚公公苏大强说明成惹谁不好偏惹明玉,朱丽这下可知道厉害了,不知道明成在里面有没有觉悟过来?如果被逮捕,关上一年两年,如此被欺负上一年两年,明成这个从来没吃过苦头的少爷兵还不脱了人样?虽说这是明成自找的,谁让他打自己妹妹去,只是……她能看着明成如此吃苦吗?

    朱丽从同学那儿哭着出来,也不顾旁人笑话她哭哭啼啼了,翻出明哲的电话号码,就找过去。

    “大哥,你得帮帮明成,只有你能帮他了。明成给关在区看守所了。而且明玉的律师很厉害,我的律师同学想托人照顾明成都不行,明成在里面得吃尽非人苦头了。我同学说起吃屎来轻描淡写的,不知道明成……明成吃不吃得了这种苦头。他若是反抗,不知道会不会被人往死里打。大哥,你快过来帮帮明成吧。”朱丽泣不成声,但终于坚持着将严重情况告诉明哲。他们两兄弟要好,明哲总不会不顾弟弟,她只有求大哥了。

    明哲回答一句:“我上班没法离开。等下班立刻会过去,我得看看明玉。”

    朱丽这时候再伤心焦虑,还是没有一点听错,她听得出大哥对明成行为的反感,所以只说了来看明玉。但是,他来了总会帮明成的吧,那就来了再说。“大哥,明玉住在哪个医院?我去看看她行吗?起码让我去道歉,我再看看有什么可以帮明玉做到的。”

    明哲听了吴非的陈述,也以为明成是受朱丽挑动去找明玉算账的,所以对朱丽很是反感。再说,朱丽相对明成来说,总是关系远了一点,明哲几乎是下意识地,认定朱丽在昨晚事件中的作用,为自己弟弟开脱,罪过自然是降到弟媳妇朱丽头上。但他还是淡淡地告诉了朱丽地址,便说了声忙,就将电话挂了。

    朱丽无话可说,谁叫明成没脑袋咎由自取呢?哪有将自己妹妹打成这样的。男人的拳头啊,朱丽都不知道偌大拳脚落到自己身上,自己会什么感受。平日里朱丽看到别人家丈夫打女人都会在心里骂一声,可明成,她的丈夫,真的打了,明玉还被打得动弹不得,大嫂就是证明,大嫂昨晚就气急败坏打电话过来骂。这个明成!朱丽非常生气地在心中骂,但又非常无奈地想,总不能真让明成陷在看守所吃屎吧。

    但朱丽直接赶到医院时候,只看见一走廊的花,守在门口的秘书告诉她,苏总正睡觉。朱丽等了好久没见开门,落寞地转身离开,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父母家。她该把最近发生的事都与父母说说,听听他们的意见。最主要的是,她需要找地方哭,需要哭的时候有人感应,有人安慰。

    明玉其实一晚都没合眼。她无法闭上眼睛,只要闭上眼睛,眼前便仿佛出现她挨打的一幕。她的灵魂仿佛可以飘荡在空中,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被明成抓住头发,被迫扬起脸来,迎接明成刻薄的耳光。那种深刻的羞耻燃烧着她的心,原来,走出家门坚强了十年的她,不过是只一捅即破的纸老虎。她这时已经没了悲哀,没了感慨,她心中只有深刻的羞耻。她自以为百炼成钢,其实还什么都不是。她的心中,碎了一角曾经坚定的所谓信念,那一角的碎裂,锥心的痛。

    逼人的生活,让明玉从来无法有机会做她幻想中抱着洋娃娃甜笑的乖宝宝,她早在出道没多久就知道看守所里面有什么,她有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客户酒酣耳热时候,最喜欢将此当作吹牛的资本。她明白知道,明成只要进去半天,她便可以将在明成手底所受屈辱讨还,而那半天,将成为明成一生铭心刻骨的痛苦回忆,就像她永远不会忘记,最后一个耳光后,那满天飞舞的小小金星。

    可是,她并不觉得愉快,报仇,真能雪恨吗?不能。从常规意义而言,她确实报仇了。但是,她的恨,她的耻辱,已经形成一块叫作记忆的芯片,牢牢插在她的脑子里。她怀疑,她今生都不会忘记被抓起头发那一刻,心中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