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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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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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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五,是放榜的日子。

    因放榜日多在九月的寅日和辰日,寅属虎辰属龙,所以乡试榜常被称为“龙虎榜”,又因此时桂花正在盛开,也称“桂榜。”

    锄药一早就奔去了贡院,卯时尹勤也跟着去了。瑈璇枯坐在西厢,忐忑不安。

    放榜这日,所有考官齐聚,共同拆卷对号。朱卷与墨卷号核对无误,副主考在朱卷上书写姓名;主考在墨卷上书写名次,书吏依次公开唱出姓名籍贯,然后写榜。所以很费时间,放榜贴榜不会早。

    书笥跑进来,缠着瑈璇一起玩儿。二人下了会儿棋,瑈璇却心不在焉,几次走错,大输特输。书笥一边开心地捡拾盘中的白子,一边安慰:“琙哥哥,你别担心了,爹爹说你一定中的。”

    瑈璇知道自己文章不错,可是尹昌隆为何说的这么肯定?犹豫着问道:“书笥,年伯怎么和你说的?不是还得看考官喜不喜欢吗?”

    “是啊,不过今年主考是翰林院的韩翰林,爹爹说他喜欢你这一种文辞格局的。” 书笥捡完了白子,望着瑈璇,催他接着走。

    瑈璇随手落子,接着问:“韩翰林?”

    “是,韩克忠。琙哥哥你这样走,这左角一片可都要归我了。” 书笥提醒着瑈璇。

    没想到瑈璇一下子站起来:“ 韩克忠?丁丑科北榜状元韩克忠?”

    难怪!难怪中秋的晚上尹年伯慢条斯理地说了半天道理,什么不要对北方士子记仇喽,什么碰到当年的北方贡士不可意气用事喽!原来,原来韩克忠是今年的主考官!当然他阅卷的时候看不到姓名,可是复卷题榜的时候,看到自己是陈夔的后人,会怎么样?而自己如果要面对这个间接的杀父仇人,又会怎么样?

    瑈璇心乱如麻,再也下不了棋,看着满盘的黑白相间密密麻麻,只想一股脑儿挥到地上去。

    书笥见他面色发白,双拳紧握,甚至有些颤抖,担心地问:“琙哥哥,你怎么了?你要是不高兴,悔子重来好了。”说着放下棋子,轻轻拉了拉瑈璇的衣袖。

    瑈璇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事,你接着走。”凝神看了看棋盘,黑多白少,边角已经很难扳过来,中原?再争一争吧。

    西厢房里寂静无声,只有落下的棋子声,偶尔书笥的笑声。

    忽然,老远一个声音高叫着:“少爷!少爷!少爷中了!少爷高中了!”是锄药!后面一个稍苍老的声音也难掩兴奋:“中了!”

    书笥跳起来,拉着瑈璇就往外跑。刚出西厢房,迎面撞上气喘吁吁的锄药,见到二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说道:“少爷,少爷第一名!”

    瑈璇一愣,不会吧?那么多人,自己第一名?回想贡院门口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人群,犹自心有余悸。

    书笥兴奋地大叫:“琙哥哥!你真了不起!”继续拉着他往前走。尹勤和尹昌隆正在曲廊中,尹勤迎上来,躬身道:“贺喜陈公子!高中解元!”

    尹昌隆含笑看着瑈璇也道:“恭喜贤侄!”不知何时,尹夫人带着瑶瑶也出来了,丫鬟婆子家丁围了一地,同声高叫:“恭喜陈公子!贺喜陈解元!”

    瑈璇红了脸,打躬作揖一一谦逊还礼,家中好一阵扰攘。这时自巷口至尹府大门锣鼓喧天,是报喜的队伍喧闹而来,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地在报喜恭贺。

    当时有做这报喜生意的,放榜这天看着中榜的名单,按地址一一传报,讨些喜钱。中举的人家都正在高兴时候,如此宣扬又是四邻皆知门第生辉,往往赏赐极厚。

    尹勤连忙出去安排封赏,只听得贺喜声不绝,好一会儿人群才渐渐散去。瑈璇心中激动,和尹昌隆家人道了乏,出了尹府,独自往贡院走去。

    出了箍桶巷,上文源街,过文德桥,便四处聚着一群群人。或垂头丧气,或面无人色,或潸然泪下,这些想来都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的。瑈璇心中恻然,侧身缓缓走过。

    贡院牌坊之后,石头狮子的西侧,有一面盘龙照壁。瑈璇记得尹勤说金榜就贴在照壁背后,那照壁也就因此被称为龙虎墙。

    瑈璇走过牌坊,一颗心砰砰疾速而跳,明知道中了,可是要在这龙虎墙上看到自己名字,还是激动中又有些紧张。强自镇静走过去,榜下围着很多人,有些喜笑颜开,有些欢呼雀跃,这当然都是高中的,如今都是举人了。

    人太多,瑈璇素有洁癖,不愿意往上挤,遥遥望到榜上龙凤飞舞彩云呈祥,第一名后仿佛是“陈琙”几个字。终究太远看不清楚,看看人群,犹豫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嚎叫:“为什么!为什么!”叫声悲切凄惨,仿佛一只绝望的野兽。接着“啊!” “啊!”几声惊叫,人群忽然散开,四下逃窜。瑈璇被突然汹涌后退的人流冲得几乎摔倒,勉强站住,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脖子已经被一只手臂勒住,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在眼前晃动。

    是个落第的考生,年纪不小了,两鬓已经斑白,身上虽是一袭长衫,却是补丁摞补丁,前襟更是油腻发亮。满脸泪水,淌在脸上层层道道的沟壑里。左手臂勒住了瑈璇,右手握着把匕首,嘶叫着:“为什么!我范明考了二十一年了!二十一年了!我要见考官!我不服!”

    瑈璇挣扎着,却动也动不了,嗓子被勒住,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贡院门口有四个兵丁,匆匆商议了下,一个奔进去大概是叫人,三个叫着:“兀那秀才,你要干什么?别动粗!”范明见三人越走越近,举匕首贴在了瑈璇脸上,嘶叫道:“你们别过来!我要见考官!”

    三个兵丁见瑈璇瘦弱文秀身着蓝袍,显然是个士子,不敢再靠近,只远远喊叫:“你放下刀子!考官就来了!”

    四散的考生远远站了半圈,有一个捂着半边脸,有一个挥着手,还在滴血,想是刚才被范明伤了的。一群书生望着范明,望着瑈璇,都是手足无措。有一个考生往前走了一步,拱拱手笑道:“范兄!有话好说!听在下一言如何?”

    瑈璇见这书生虽然身材高大挺拔,但一袭蓝衫,头戴儒巾,手里握的和自己一样,是把折扇,不由心中暗暗发愁。

    范明顺手抹了把眼泪,往身上一擦,吼道:“你是谁?”瑈璇看到还有鼻涕在他手上,不由一阵泛呕。

    书生又拱了拱手:“在下甘棠,‘蔽芾甘棠,勿翦勿伐’之甘棠。今日来看榜的,结果还没到榜前,也不知中了没有。范兄可否让个道,让在下看下榜如何?”话语诚恳,象是真的要看榜。

    范明摇了摇头,嚎叫道:“甘棠,没有!没有姓甘的!八十六个名字里没有姓甘的!有一个姓范的,可是叫范进!不是我范明!为什么啊!为什么每次都没有我范明啊!二十一年了!”

    说着又有些激动,匕首乱挥,堪堪擦过瑈璇的脸旁。瑈璇一阵心惊,吓得闭上了眼睛。

    就听到甘棠大叫一声:“范兄!范兄当真没看到我甘棠的名字?‘蔽芾甘棠’之甘棠啊!”语声比范明还要痛楚。

    范明止住嚎叫,想了想:“没有。”

    甘棠说得有些哽咽:“范兄!在下二十年寒窗,连试不中,如何回乡向父老乡亲交代?在下不是信不过范兄,只是心有不甘,报侥幸万一之望,可否让在下近前看一看榜?”说着长长地作了个揖。

    范明有些犹豫,望着甘棠迟疑。

    甘棠的眼泪快要落下来:“范兄!你我都是读书人,幼读圣贤,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如何?”又连连作揖。

    范明迟疑着:“好吧,你自己看榜,可不许过来。”说着拖着瑈璇往右移了移。瑈璇脖子被勒得生疼,闻着他身上的各种异味,心里大叫倒霉。

    甘棠大喜,感激地又施一礼:“如此多谢范兄!”说着便大步迈向榜墙。范明警惕地注视着他,左臂勒紧了瑈璇,右手的匕首高举。一圈士子都疑惑地望着甘棠,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瑈璇也好奇地看着,只是脖子勒得委实难受。

    甘棠在众人瞩目中径自到了榜墙前,看起榜来。嘴里咕哝着:“甘棠,甘棠”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踮起脚又东张西望。

    众人也随着他的目光看了又看,有人喊道:“蔽芾甘棠之甘棠!”甘棠含笑回身,冲叫喊处抱拳团团一揖,继续仰头寻找。众人被他弄得兴奋不已,都盼着他找到,齐声高喊:“甘棠!甘棠!甘棠!”范明也关心地望着,右手不知不觉中已经放下了。

    然而终于没有,好容易甘棠放弃了,高叫一声:“天哪!真的没有啊!天亡我也!”叫声凄楚,远赛过范明。

    范明不知怎么有了几分同情:“刚才我就告诉你了!”

    甘棠神色沮丧之极,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天哪!我有何颜面对江东父老啊!”众人同情地望着他,连瑈璇的目光中都是怜悯,好像不中举比被胁持做人质还要惨。

    范明见甘棠走过自己身边,同病相怜,迟疑着是否安慰两句。甘棠忽然和身扑上,撞向范明。说时迟那时快,范明正愕然间,甘棠已经一把握住了他的右手腕,顺势往后一拖,范明瞬时倒地,瑈璇被带着倒在地上。甘棠一扭手,范明被迫放开瑈璇,又一个转身,甘棠双手扭住了范明的双臂,单膝压住了他。

    瑈璇急忙跳起,逃到了甘棠之后。三个兵丁一拥而上,牢牢按住了范明。

    变生俄倾,围观的一群士子愣愣地看着,这时反应过来,爆发出声声喝彩,鼓掌跺脚口哨响成一片。不知谁领头叫道:“甘棠!甘棠!甘棠!”众人齐声高喊,顿时贡院门口热闹非凡。甘棠跃起,又冲众人团团一揖,叫声和鼓掌声更加响亮。

    瑈璇正想上前谢甘棠救命之恩,“韩大人到!”兵丁叫道。一个身着四品绯色盘补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匆匆自贡院中大步出来。

    瑈璇瞬时僵住,血液凝固,全身冰凉。这就是韩克忠,当年的北榜状元。就是他,他们,他们北方不中的举子闹事,才害得父亲含冤惨亡,害得白烟玉身入教坊,害得千余南方人无辜受累或死或徙或伤。

    韩克忠字守信,是山东武城人,今年才三十九岁。当年北榜被太祖亲擢状元,赞其“学行淳实”,直接进翰林院为修撰。为人耿直不阿,永乐后曾被谪为某处县令,不久又回了翰林院。

    范明垂头伏在尘土中,一言不发。韩克忠三言两语问过兵丁情况,不由喟然长叹,同是读书人,当然明白这二十一年不中的苦楚,但如何能做这样极端的事?摇摇头,让兵丁先带了下去。

    韩克忠转过身,走到瑈璇面前,温言安慰道:“受惊了吧?”忽听得不远处几个举子拜了下去:“门生参见座师!”瞬时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榜单上是八十六个中举的,这贡院门口大约有五十来个,按例新举人会一起去拜本科主考官也称“座主”“座师”,其他考官便称为“房师”。韩克忠突然出现,这一众举子便立刻拜了下去。韩克忠含笑挥了挥手,还是望着瑈璇。

    瑈璇凝视着韩克忠,渐渐恢复了知觉。这个人,如此看好自己的文章,对自己实在有知遇之恩;明知道自己是陈夔的后人,仍维持自己为解元,又实在是耿直可敬。可是,自己如何能忘记血样仇恨?如何能拜这仇人为师?如何向死去的父亲,向千余南方人交代?

    瑈璇双拳攥得紧紧,面孔涨得通红,眼眶中泪水滚来滚去。

    韩克忠见他面色有异,以为他受了惊吓,又安慰道:“现在没事了,别怕。你姓甚名谁?”

    甘棠也走到瑈璇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吓狠了?没事了啊。刚才那范明也是糊涂了,不是真心伤你。”瑈璇恍如不知,一动不动地看着韩克忠,胸口起伏,知道自己一张口泪水定然蹦出来,终于一跺脚,转身便走。

    韩克忠甘棠见他疾步离去,都是一愣,对望了一眼。甘棠到底不放心,随后跟了上来。

    瑈璇平日缓步而行,这一激动走得却是极快,胸口犹自起伏不定,想着韩克忠,只是愤恨。甘棠见他神不守舍,面上却不见后怕只是愤怒,不解何意,忍不住叫道:“喂!你没事吧?”连叫了几声,瑈璇才停住脚步,侧头微微仰望着他,似乎在思索他是谁。

    甘棠又是疑惑又是好笑,伸掌在瑈璇眼前晃了几晃:“喂!在下甘棠,‘蔽芾甘棠’之甘棠!”

    瑈璇终于醒过来,眼神聚焦到这个“蔽芾甘棠之甘棠”身上,连忙深深作了一揖:“多谢甘兄救命之恩!小弟陈琙,适才多有失礼。”

    甘棠更加疑惑,迟疑了一下问道:“中了第一名的那个陈琙?”倒不是瑈璇看起来没那么有才,而是,中了第一名, 为什么这么不高兴甚至有些恼恨?

    这个单薄瘦弱的新科解元,人如其名,看起来正如羊脂玉一样温润柔和,难道其实内里也如美玉一样不挠而折,勇之方也?甘棠不觉眯起丹凤眼,凝视着瑈璇,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